過往(3)
譚庭芝淺笑盈盈,“說什麼都好。”一眼門,“怎麼,不打算請我進去坐坐?”
蔣徽笑而不語。
“人們都知道,我和你匪淺,”譚庭芝舉步踏上石階,“我既然來了,怎能過門不。”離得近了,看清蔣徽戴的是珍珠耳箍。方才還以為穿了耳。
“沒事。”蔣徽應道,“你貴人事多,我今日要待客,相互擔待吧。”
“我知道你家中有貴客,”譚庭芝說,“方才我已命人去狀元樓定一桌席面。”
蔣徽莞爾,“你倒是。”門前有老嫗經過,對凝眸,回以禮貌地一笑。
譚庭芝道:“我舅舅曾幾次與程閣老一同到狀元樓用飯,跟我說過閣老常點的幾道菜。”
“哦,聽起來,付大學士待你如常。”蔣徽說,“那麼,你那些事,有沒有告訴過付大學士?”
譚庭芝回視著蔣徽,眼神復雜。
劉全則若有所思。
付大學士曾居次輔,雖然早就賦閑在家,但當今首輔、次輔一向很尊敬他,付家威不減。
付大學士只有一位兄長、一個年紀小他一大截的庶妹,付氏當年嫁的是譚家。
而以前與蔣徽好的閨秀之一,是付大學士的外甥——譚庭芝。
盤算一番,劉全弄清楚了不速之客的份。這時,蔣徽轉,從袖中取出一張字條、兩封信,遞給他之后,道:“來前頭是有事待你,險些忘了。我在兩間鋪子里存了些東西,你去取回來。字條上寫著店鋪所在何。信封里是取東西的憑據。”
劉全立時恭敬地道:“小的記下了。”之前董飛卿也代了他兩件事,要不是譚庭芝不期而至,他早就出門了。
蔣徽叮囑一句:“快去快回。”
劉全稱是,出門后,不得展開字條來看,看清楚之后,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做到腳步如常。
蔣徽派他去的,并不是什麼鋪子,而是去譚府、丁府送信。分明已料定譚庭芝的到訪,并且有所準備。
這時蔣徽回轉,目涼涼的,“沒別人了,我們就別扯閑篇兒了。你有話直說。”
譚庭芝態度更為和,“我今日前來,是自己的意思,亦是奉雙親之命。”
“怎麼說?”
“我們會竭盡全力斡旋,幫你回到家族,且會讓蔣家恢復到以前殷實的家境。”
蔣徽失笑,“兩年前,能讓蔣家棄我如敝屣;今時今日,當然能讓我回到蔣家。”
譚庭芝仍舊很冷靜,“不止如此,我們會盡心彌補,你只管開條件。我娘想認你做義,只盼你答應。”
蔣徽態度散漫,“聽起來,令堂很疼你,以前我也很尊敬。可惜,舊日不可尋。”
“你也說了,舊日不可尋。”譚庭芝道,“我們這樣僵持下去,終歸是傷人傷己。把以前的恩怨放下,好麼?”
蔣徽漫不經心地道:“今日之前,我就沒提起來過,何來放下一說?”
譚庭芝斟酌片刻,推心置腹地道:“你我只說眼前的事。
“這兩年,譚家聽從你的吩咐,為你做了不事。
“如今你還想要什麼,直說便是,只要你肯把那兩封信還給我。
“蔣徽,不論董公子當初是怎樣叱咤風云的人,不論有多貴人出手幫襯你們,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假如你一直與我們僵持著,惹得我雙親打定主意一輩子盯著你們夫妻二人,你能怎樣?能篤定每次都能幸免于難麼?
“你握在手里的兩封信,大致寫了什麼,我記得。就算宣揚出去,譚家大可以對外人說,彼時我糊涂,傾慕已有婚約在的武安侯世子,私下里與他來往。的確不對,但也是人之常,你毀不了我。大不了,我終不嫁。
“你曾流離在外,有句話總該深有會:民不與斗。
“就算你想繼續懲罰我,左右我一生的運道,前提也該是答應我雙親給你的好:先回到蔣家,再從長計議。
“地位懸殊的話,站在高的人,只要尋到一個機會,就能把站在低的人踢下萬丈深淵。只有平起平坐的人,才有可能常來常往,或是相互算計。”
末尾幾句,很有聽頭,蔣徽卻不以為然,從袖中取出一張紙,遞給譚庭芝,“這是我謄錄的一封信,你看看。”
譚庭芝有些急切地展開紙張,看完之后,面煞白,驚懼加。
那是一封信,也是一首艷詩。丁楊寫給的。
三年前,的閨房曾經失火,損毀了很多東西。一直以為,丁楊寫給的幾封信,是在那場火中化為灰燼。那之后的幾個月,蔣徽待如昔。
蔣徽抵死退親的時候,前去蔣家,詢問原委。蔣徽冷冷地看著,甩出一封寫給丁楊的信件,字里行間,含蓄地打罵俏,吐相思之。
蔣徽說:“你給丁楊的信,我手里還有兩封。要我不對外聲張,就讓你雙親花些心思,幫我退掉親事。”
拿著信件,落荒而逃,轉頭質問丁楊,怎麼能把憑據給蔣徽。
丁楊一頭霧水,說我又沒瘋,怎麼會做這種蠢事。當即查找一番,發現有三封信不翼而飛。于是,他篤定有下人吃里爬外通風報信,把信件給了蔣徽。
讓他想個兩全其的法子。
可恨的是,他說我的確也喜歡你,但你跟蔣徽不一樣,是我死心塌地要娶的人。要我想法子,只能讓你做我的妾室。
原來,在他眼中,與之間,只是一段認真對待的風流韻事。
怎麼肯做他的妾室,當即怒了,說我不指你別的,只求你管好自己這張,不要對任何人提及,否則,我會拼上一死,求我舅舅懲你這浪子。
丁楊如釋重負,發誓保證,絕不會與任何人提及與的事。
后來,斟酌再三,把這些事告知雙親。雙親責罵懲戒之后,選擇幫度過這道坎兒。
蔣徽出自蔣家長房。
譚家與蔣家長房素有生意來往,握著蔣家長房盈虧的命脈,讓對方傾家產、流離街頭并非難事。
最重要的是,在當時,兩家私下聯手放印子錢——這是員染指便是罪的行當,只要把事捅到府,雙方都會到重罰——假如蔣家長房為這種事吃司,武安侯府定會與蔣家撇清關系,退掉親事。
譚家要挾蔣家,是舉手之勞。
蔣家的門風就是財,在那種關頭,不低頭才是見了鬼。掙扎幾日之后,應下譚家的條件:讓蔣徽如愿,退掉武安侯府的親事。
譚家并未當即兌現諾言,又追加一個條件:把蔣徽逐出家門。若做到,蔣家可得現銀五萬兩。
那期間,譚家一直等著蔣徽登門,主出那兩封信,免卻流離之苦。
最終等到的,卻是蔣家把蔣徽從族譜上除名的結果。
他們想,這樣也好:離開家族的蔣徽,不過是在腳下垂死掙扎的螻蟻。
蔣徽離京之后,譚家派護衛追蹤,找到人便滅口。
卻沒想到,護衛好幾次出手,都是徒勞無功,蔣徽的一封親筆信件卻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回事。
蔣徽在信中說,你們想除掉我,并非易事,如愿之前,不妨先幫我做三件事:在生意上做手腳,讓蔣家長房逐步虧掉家底;善待郭媽媽;不論怎樣的門第求娶譚庭芝,都不準答應。不照辦也好,你們只管等著丁楊給譚庭芝一個代,讓進門做妾。
在護衛得手之前,他們別無選擇,只得照做。這兩年多,給郭媽媽找了一個等同于白拿厚月例的閑差,又幾次讓蔣家長房在生意上虧了大筆銀錢。而譚庭芝,一直沒有定親。
到如今,蔣家長房到了舉債的地步,勉力維持著還算鮮的空殼子。
譚家一直沒放棄追蹤蔣徽,可是,終于等到用真名實姓在滄州落腳的時候,也是與董飛卿拜堂親之際。他們當即收回人手:再出的護衛,到了董飛卿跟前,都是送死。
譚庭芝一直以為,蔣徽手里的憑據,只是出自手的兩封信——那分量已經很重,哪想,還有致命的后招。
“從何得來的?啊?”譚庭芝語聲抖,眼中浮現淚,“這封信,到底是誰給你的?”
蔣徽悠然一笑,“這就太狼狽了。我愿你是先前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你對我,自以為知知底,其實所知甚。
“譚庭芝,你真的認識我麼?”
明明還是那清越的聲音、和緩的語氣,言語間卻多了一氣勢,給人莫大的迫。
是了,真的認識蔣徽麼?譚庭芝驚惶不定地審視著對方,仍舊是絕的悉的容,在這一刻,卻分外陌生。
蔣徽道:“你手里的詞艷曲,不出半個時辰,便會送到你雙親手中。當初要將我滅口的事,我等著他們過來,給個說法。
“那般下賤,你是怎麼做到的?嗯?
“宣揚出去之后,你要如何證明,你仍是完璧之?”
譚庭芝面無人,形搖搖墜。
“你說,要幫我回蔣家。可我為何要回去?”蔣徽無辜地笑了笑,“我說,今日之前,與你的恩怨,我就沒提起來過。今日,是時候了。的確,我已落魄,但收拾你譚庭芝,不在話下。”
“放過我……”譚庭芝語聲沙啞地哀求,“蔣徽,你高抬貴手,放過我……”
“求人總要做出個樣子來。”蔣徽用下點一點門前街道,“去那兒跪著、等著。我該去做飯了,這會兒沒工夫搭理你。”
譚庭芝明白,自己別無選擇,只能照辦,步下臺階,后退幾步,屈膝跪下。
蔣徽端詳片刻,轉向里。繞過影壁,腳步頓住:董飛卿負手而立,不知何時來的。
“你一個大男人,怎麼能聽墻角呢?”氣悶地指責。
董飛卿只是靜靜地凝視著。
他此刻的眼神,看不懂。抿了抿,輕聲問:“你——聽到了多?”
“該聽到的,都聽到了。”他走到面前。
“也好。那些事,我不用解釋了。”抬頭看著他,“我,故意的。”
“很好,這才是你。”他說。
這才是他認識的蔣徽:孤傲、決絕、狠。
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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