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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香緣》二百八十八 不忍(5)

姜曦云究竟中別有丘壑,絕非等閑之人,低頭上的褶,仿佛要將滿心的躁惱和慌抹平,再抬起頭時,臉上已一片淡然寧靜,連連冷笑道:“既如此,我說什麼已毫無用,你已認定此事是我們所為了?”

香蘭在一旁的檀香木雕花百蓮湘妃榻上坐下來,面愈發慘白,冷汗幾將小,臉上卻淡淡笑道:“姜五姑娘果不出所料,是抵死不認賬的。”

屋中一時沉寂,忽傳來幾聲咳嗽,姜母掏出袖中的帕子拭了拭,道:“曦丫頭,來,扶著我,咱們家去,加之罪何患無辭,何必跟多費口舌。”姜母一行說一行拄著拐杖巍巍站起來,姜曦云連忙上前攙扶。姜母下微揚,神優雅端嚴,淡淡看了香蘭一眼,又扭頭對姜曦云道:“一個賤妾罷了,也配質問你?你糊涂了,跟多話。”

姜曦云姿態順,垂頭道:“祖母教訓得是。”說著攙著姜母往外走,只聽香蘭揚聲道:“姜家既不肯認,這倒也無傷大雅,所謂先禮后兵,方才我只是知會姜五姑娘一聲。往后我做出一番好事回敬今日姜家之舉,也姜老太太和姜五姑娘拳拳笑納才是。”

姜母形一頓,姜曦云亦回過頭來,面上帶驚惶之,繼而姜母咳嗽一聲,頭也不回往外走,香蘭微微低頭,一手拿著緩緩撥弄著小幾子上一只斗彩纏枝海棠盅,道:“倘若姜老太太邁出這個屋,不出一個時辰,京城大大小小的豪門世家,民間小巷便滿是姜家姊妹嫁進林家,下毒手害林家小妾斷子絕孫的傳言了。常言道‘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倘若大江南北皆是這樣新聞,以訛傳訛,最后該傳什麼樣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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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氏祖孫大驚。雙雙扭轉,只見香蘭抬起頭,白得發青的臉兒上,氣虛弱。卻淺淺笑道:“我沒旁的本事,只會畫兩筆畫兒,倘若把這事前因后果畫下來,集個冊子,日后流傳出去,倒也是奇聞異事一樁,到時候保不齊哪個說書的先生,唱戲的戲子,還能把這事編一出戲,或是哪個史言以此參上一本直達圣聽。倒也增個茶余飯后的談資消遣。”語調中似有贊嘆之意,“就‘種種嫉恨姜氏小姐下毒,般般委屈林家小妾屈’,姜老太太,姜五姑娘。我這個回目名兒取得如何?”

姜氏祖孫只覺心肝皆,姜母拄著拐杖往前猛走幾步,指著香蘭厲聲道:“你......你......你怎麼敢!你膽敢如此,林家也饒不了你!”

香蘭臉陡然一沉:“我怎麼不敢?我又為何不敢?我如今心里早已是千萬恨!小心翼翼,腳的日子我早已過膩歪了!你們姜家狠毒如斯,竟下這樣的藥,毀我后半生的指。安立命之本!我到這樣田地,我活著還有什麼趣兒?如今魚死網破,拼個玉石俱焚!就算林家逐我出去,或是用條繩子勒死我也在所不惜!”

姜曦云心頭焦急惶然,流言如刀猛于虎也,若此事流傳出去。只怕跟姜丹云即便不找繩子吊死,后半生便要守著青燈古佛度日了。冷汗涔涔,盯著香蘭的臉,倘若尋常姬妾這樣撒狠,尚可不屑一顧。可陳香蘭乃是極有聲譽的蘭香居士,尤以林錦樓前幾日剛剛將畫作送給達貴人,風流才子們與做臉,如今上門來求畫兒的險將門檻踢破......姜曦云睜大雙眼,只見香蘭笑容冰冷,緩緩點頭道:“我不過一個妾,賤命一條,倒也不值錢,卻能捎上兩個家千金的聲譽和姜氏一族名,這買賣想一想,也確乎劃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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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猶如重錘,直擊得姜母心力瘁,面頹然之子一歪險些栽倒在地,姜曦云忙將攙扶到椅上,抬起頭,怒目看著香蘭,道:“你究竟要如何!”

香蘭站起,看著姜曦云道:“我也不想如何。眼下給你兩條路,要麼,我同你們魚死網破,姜家名聲毀于一旦,姜五姑娘于世上難有立錐之地;要麼……”說著將幾子上的斗彩纏枝海棠盅舉到姜曦云面前,“你把這盅湯水喝了。”

姜曦云低頭一看,只見那圓瓷湯盅有琥珀水,聞之,帶著一藥氣。姜曦云立時恍然,聲道:“這是......這是......”

香蘭冷笑道:“不錯,這正是拜閣下所賜,我飲的那斷子絕孫湯,幸而還剩幾丸藥沒化開,我親手泡了一碗,請姜五姑娘嘗嘗滋味。”

姜曦云那似海棠花兒似的臉瞬間蒼白如紙,雙目瞠大,臉上頭一遭出凄惶驚悚之

姜母恨恨的瞪著香蘭,舉拐杖追打,卻又無力垂下臂膀,咬牙道:“你,你!你好狠毒!”

香蘭淡淡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罷了。倘若我下半生孤苦無依,憑什麼姜五姑娘榮華富貴,兒孫繞膝,坐天倫?”將手中的藥遞上前,面無波道:“姜姑娘自己選罷。”

姜曦云冷汗滾滾而下,只覺嚨發干,上的脈息皆無,瞪著那碗藥如若洪水猛兩樣都不想選!一個是聲譽,一個是后半生的依靠!愣愣的抬頭,看著香蘭致白皙的臉蛋,忽然,一憤恨從中溢出,全然不知自己雙目已赤紅,大聲冷笑:“我選?為什麼是我?哼!婚事并非我心甘,藥分明是別人下的,與我有什麼干系?我不過冷眼旁觀!憑什麼這筆賬算到我頭上?這世上的人都得認命,分明是你不認命,冒頭出來,哪個家里容得下如此貴妾?坐著妾的名兒,占著寵,行的是正房的權,只怕日后嫁進來的正頭都要瞧著你的臉!單我住這些日子,林家持家宴,丫頭仆婦們都說‘先討姨示下’;鋪子進上來的新鮮綾羅綢緞,外頭管事的說‘先留最好的給姨挑揀’;我不做針線,可點燈熬油做了護膝,手指頭上得都是傷。可轉眼大表哥就扔一邊兒去,出門竟戴著你尚未做完的那雙!我只曉得,如今林姜兩家婚事已定,只欠東風。林家上下仆役對我皆殷勤,可你一出來,他們待你竟如同對太太一般恭謹,爭相討好,熱絡十倍百倍去。你!說!誰!能!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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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曦云雙眼噴出火來,渾發抖,冒出一層冷汗,不知是氣是怕,手指深深掐進掌心,一肚子話皆堵在嚨。直放聲尖,睜大雙眼,淚已滾下來:“我也不想如此,可我早已恨了,人前還要裝可乖巧。不管什麼委屈都得裝傻過去,裝歡喜的模樣!”

香蘭卻無怒,反而容平靜淡漠,眼中似是憐憫,似是冷酷,盯著姜曦云,靜靜問:“說完了?”

“沒有!”姜曦云手抹了一把淚。冷笑道:“陳香蘭,你是個地道的蠢人。你既是個妾,就該是個妾模樣兒,以事人,討好爺們兒,恭順主母。縱你貌若天仙,縱你會琴棋書畫,哪怕你是天下第一打才又如何?你是奴才出的,就是這個份,主子再賢良。只要不是死人,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誰有功夫可憐你?你漫過主子,就是該死!”

香蘭往前走一步,嗤笑一聲道:“你的這點委屈,在我眼里看,也就算個屁。天下可憐之人何其多,比你慘千倍萬倍大有人在,也不見誰能下如此狠手。而你因這點心思,我是蠢人,我逾越,我該死,你便可以置我?下斷子絕孫的藥?”

“藥不是我下的,我并沒害你。”

“可也同你難逃干系!”香蘭昂然瞪著姜曦云,“‘死貧道不死道友’?這樣的話居然是‘天淳厚’的姜五姑娘說出來的,原我本以為你不過是個行事功利,事圓之輩,‘逢人只說三分話,不曾全拋一片心’,至多不夠厚誠,如今我才知你本不配‘天淳厚’這四個字。你為了一己之利,從中挑唆,幕后順水推舟,縱容乃姐下藥,事后又抓乖賣俏裝無辜可憐,其行徑比姜四小姐更令人惡心。善良?呸!你一手設了這等險惡毒之計還毫無愧疚,理直氣壯,尋諸多理由踩著他人淚,不過為了自私自利!可你仍覺著自己無辜,尚留著我一條命,便是你的仁厚純善,故而你今日害了人,日后仍可以在自己腦門上‘天淳厚’‘風霽月’的大印!”

香蘭每說一句便往前近一部,姜曦云聽了這話,淚眼朦朧中竟手足無措,連連后退。

卻聽見姜母嘶啞著嗓音厲聲道:“我的——孫,有什麼錯?”香蘭轉過頭,只見姜母渾,歪在椅上,“不使雷霆萬鈞的手段,難不日后容你爬到頭上作威作福?將來如何服眾!”

香蘭眼神朝姜母掃去:“管束立威的手段千千萬,偏用得是最狠的。”冷笑,走到姜母面前,居高臨下,微微俯下子,緩緩道:“若干年前,吏部有一吏,幾個屬下不服管束又頗有靠山,此人不以明磊落手段行權管束,反而面上與屬下好,卻私下巧計縱容屬下生事闖禍,終引來上峰大怒,那幾名下屬被貶丟,家破人亡,其中一人兩月后死在發配途中,事后此吏全而退,繼續頂著‘名士風范’‘仁厚君子’的好名聲,如斯手段與姜五姑娘如出一轍。后,首輔沈公知曉幕,長嘆一聲‘有才無德,此人不誠,此人不可也’,故而不喜,故此五年未得重用,直至沈公長逝,方才手段百出,平步青云……這人便是您姜老太太長子,姜學范。”

姜母大驚,一雙眼直直朝香蘭瞪來。

香蘭直起道:“有道是‘風行草偃,上行下效’,原來你長子這般,你孫這般,都是姜老太太教的。姜老太太,人人皆道你面冷心慈,一心向佛,常以明磊落事已自居,貴眷中聲譽頗高,說起別家小姐品格,亦侃侃而談,可到自己頭上,卻不得自己孫下手狠絕,明算計,哪怕罔顧良心也半分虧不要吃,自私自利,只要自己舒坦,便可以踩著別人淚,這可是你們姜家的家教?”香蘭看著那滿臉褶皺的頹喪老婦,心里忽覺得可憐可悲,姜母襟上別著的那串鏤雕羅漢的菩提十八子佛珠,道:“可憐,可憐,你信佛幾十年,卻不知慈悲。”

香蘭說完這番話,直起與姜曦云四目相對,忽舉起那盅藥一飲而盡,姜曦云目瞪口呆,卻見香蘭用袖子拭了拭角,盯著雙目,輕聲嘆道:“這只是滋補氣的湯水罷了,我不屑于做這狠惡毒之事。可是你瞧瞧,一碗假湯藥,卻出這樣多的真心話。”

姜曦云登時怔住,眼神不由癡癡迷迷的。

香蘭渾上下已被汗,用盡氣力,道:“我言已至此,請太太、大爺出來罷。”言罷再難出聲,再掩不住頹勢,子一歪便靠在湘妃榻上。

林錦樓一個箭步出來臥房后的小隔間里沖出,把香蘭拉到懷,橫抱起放到床上,只見香蘭渾是汗,臉愈發壞了,急得口中嚷道:“快請太醫!請太醫來!”

姜家祖孫大吃一驚,又見秦氏協同另一年輕男子從隔間走出,那男子正是姜尚先!

秦氏眼眶通紅,UU看書 www.uukanshu.com似是哭過了,容卻冷若冰霜道:“方才香蘭遣丫鬟來請我,說大爺在外面問話,終究問不下去,要同姨老太太和曦姑娘私下相談,請我和樓哥兒在隔間聽,后來你們家大哥兒要往闖,索也讓小廝請來當個見證。想不到竟聽見這些。”

姜尚先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方才他在隔間被小廝捆了手腳,塞住了,想出聲都不能。他抬頭看著祖母和妹妹,目緒復雜,終又低下頭。

香蘭在床上喚道:“太太!太太!”

秦氏湊上前,問道:“何事?”

林錦樓亦握住香蘭的手問:“你上哪兒不妥?”

香蘭卻不看林錦樓,只看著秦氏道:“太太,太太,我是真心實意這樣說,今日我請大家來親眼瞧我同姜五姑娘撕破臉面,勢同水火,皆因我不過是個小小的妾,林姜兩家已請了,婚事勢在必行,倘若太太念著我往日的一點好,未免我日后無立錐之地,還請放我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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