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曦云訕訕的放下碗，臉上強笑道：“大表哥說得有理。”只得先敬姜母和秦氏，又來敬林錦樓。林錦樓也不推辭，把酒盅接過來干了。

姜翡云目閃了閃，笑道：“吃了這杯酒，大表哥該表示了罷？”

一語未了，林東繡捧著茶，慢條斯理道：“姜大姐姐說得不占理，作詩是作詩，針線是針線，怎能混為一談呢？大姐姐、二姐姐才是評判，可未評五表妹奪了魁。”

林東繡一開腔，譚華便愈發忍耐不住了，冷笑道：“這可好，趕明兒個我也讓人遞個紙條，替我做上一百首詩，拿著欺世盜名去，打量別人瞧不見呢。”說話聲音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

眾人一驚。登時秦氏便把茶碗“怦”一聲放在幾子上了，姜母一驚，死死住攥在手中的佛珠，姜翡云和姜曦云“噌”一下紅了臉，香蘭也吃了一驚，但只掀了掀眼皮，又扭頭往別看去了。一時無人接話。

姜曦云知道這是因自己得罪譚華引其不悅，如今來拆的臺，遂大聲強笑道：“二表嫂說的是什麼話呢？”

譚華笑容譏誚道：“五表妹該最清楚才是，怎麼反問我說的是什麼話？”

林東紈、林東繡方才瞧見姜翡云傳遞紙條，此時聽譚華挑刺，心知肚明，面不改，低頭去理上的褶。不知者皆面面相覷，聰明人已明了七八分了。姜母閉了閉眼，手里的佛珠捻得愈發快了。

姜曦云心中暗悔，素來看不起風弄月等事，并未十分去學，原本同閨閣間孩子聚會，不過吃吃茶，聊聊天，素會笑談。到哪里都是最討人喜歡的那個，孰料林家竟組了個詩社，真要考問四書五經，尚可對答。只是這詩詞歌賦是正正直了肋，小姐們人人作詩，想推又覺不妥，尤其這樣場合，倘若作太差也丟家族面。可早知如此，當初姜翡云遞紙條與的時候，就不該收下才是，只是此時已騎虎難下，由不得了。

姜翡云心里惱恨，臉上仍笑笑著。連忙打圓場，親手給譚華斟了一盞茶，道：“二表嫂快吃杯茶，你詩才好，我一看你那詩心里就敬佩呢。聽說你還會琴，雙陸棋子也極佳，待會兒咱們兩個定要下一盤。”

林東紈見姜母和秦氏臉上都不好看，素來知知趣，轉轉眼珠兒，亦跟著笑道：“快別說什麼詩啊，詞的。我讀一讀都頭疼，就算會一百首詩，哪有這擋風的護膝實在，大哥哥別想躲，趕的謝一謝五表妹才是。”

這一唱一和，放在平日也就這般過了。奈何譚華豈是個肯吃虧的主兒，何況還憋了姜曦云一肚子火氣，“撲哧”一聲輕笑起來，道：“妙得很，大哥哥。甭管誰是狀元，誰是探花，趕把太子賞你的墜子給五表妹罷。”又扭頭對香蘭道，“什麼勞什子的東西，不要也罷，待會兒來我屋里，我那兒呀，雖沒有什麼福建名茶，玉蘭花墜兒，可清茶一盞，素琴古書也尚能待客，沒那麼風，就為圖個清靜。人家把茶都敬出去表孝心，或是討好什麼人去了，只剩我們二爺沒臉，香蘭妹妹，你可別跟別人似的，也嫌棄我們才是。”

林東繡細聲細語道：“二嫂可不能厚此薄彼，回頭我也去，我那兒有兩瓶新得的茶，回頭送給你吃。”

這二人一唱一和，香蘭反倒坐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只見姜母臉極為難看，秦氏臉上神亦淡淡的，想瞧瞧林錦樓，旋即又忍住了。

場面是極難堪的，饒是姜翡云口齒了得，此時都不知如何應對，姜曦云手心直冒冷汗，饒是機敏，穩了穩心神，一咬牙站起來，輕輕福了一福道：“這墜子我是之有愧了，寫詩的時候，大姐姐說我有典故用得俗氣，便特地點了點......我......我......”說著面通紅，慚不已的模樣，看了香蘭一眼，眨著一雙大眼睛道：“還是香蘭姐姐寫得好，勝在意境，別樣風味，是我技不如人了。”又對譚華道：“二表嫂說得是，此事本就是我不對。”輕描淡寫說指點了一個典故，又有認錯誠懇之態，反堵住眾人的，再追究便說不過去了。

姜母大滿意，容舒緩。秦氏點了點頭道：“不過一首詩，都是小姊妹間鬧著玩的，做不得真。”

林東繡笑道：“可不是，不過一首詩，連這個都要爭競個誰高誰下，用什麼手段，也未免可笑了些。”林東繡最擅斗，綿里藏針，指桑罵槐，比譚華更要高明些。

譚華本就余怒未消，聽了這話便笑道：“四妹妹說得是，其實不過都是一點子小事，奈何我們沒長著會討巧的。有些人送東西厚此薄彼都能說出個一二三來，你我這等笨的，就只能喝喝西北風了。”

姜曦云心中大怒，知道繡、譚二人對無非嫉妒罷了。自一來林家，林東繡同說話便酸溜溜的，無非因要與林錦樓議親，而林東繡雖得嫁貴婿，卻是個奔四章的鰥夫，譚華勉強嫁到林家，卻嫁了個病歪歪的庶子。

已低頭認錯，在如此的場合下，還能要如何！

姜母面沉似水，可此時手十分不妥，只得心中暗自焦急。秦氏只用茶杯蓋子撥弄茶葉。林錦樓仿佛睡著了似的，一聲不吭。

香蘭瞧得出秦氏因譚華窮追猛打心生不悅。雖不喜譚華自命不凡、貪便宜，但此人頗有幾分仗義，亦有些才學，幾番相下來，香蘭覺得這譚華當真有幾分真，不愿看因此事同秦氏鬧不痛快，況姜曦云嫁不嫁進來暫且不論，都不與之針鋒相對，如今倒是個示弱的時機，便笑道：“二方才邀我，我勢必得去的，你想轟我走都不。我早就聽說你有一架好琴，是陪嫁的嫁妝，想彈撥彈撥，總得不著機會。只是單咱們幾個沒意思。還是大家一起的好，曦姑娘的姐姐不過幫指了個典故，雖說不合規，可尾聯一句便見神，這是有目共睹的，曦姑娘竟然因此說自己技不如人，可見心豁達寬廣。其實寫得好壞是仁者見仁罷了，譬如同樣一朵花，杜子傷心時瞧了說‘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歡喜時瞧了便說‘ 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豪放客只‘大江東去’，婉約者偏好‘小橋流水’，故而二覺著我寫得好，旁人卻覺著曦姑娘的好。都在理之中。”見譚華張口說，便悄悄一拉袖，笑道，“常聽聞旁人說二的父親譚公，為方正，眼里不沙子，因脾氣耿介曾開罪過上峰。極有名臣風范，如今見了二，才知名不虛傳了。其實說到底都是誤會一場罷了。”又淡淡笑道，“哪里像我，小門戶奴才家里出來的，識了幾個字就迫不及待賣弄。讓姨老太太、太太看了都見笑，跟們、姑娘們一比，倒真是淺薄了。”

這番話言畢，眾人又是一怔，繼而驚訝。后又沉默下來。

香蘭余瞥見林錦樓銳利的黑眸半瞇，向過來，不去那目，只低低垂著頭。

夏姑姑從方才就獨自坐在假山旁濃蔭之下，這里單獨設了一個幾子，上面擺著細茶果等，一直靜悄悄看著，時不時喝一口茶，直到聽了香蘭這番話，才手上一頓，坐直了子朝香蘭過來，心中暗道：“好，好個香蘭。原就覺著品格不同，行做事果然同旁人是不一樣心腸。倘若換一個人，在如今尷尬之境，只怕幸災樂禍或低頭裝死，想不到竟說出這樣一番話，既贊了姜曦云詩文了得，替解圍，又說‘仁者見仁’之理替太太等人解圍，最后又贊譚華家風耿直，替解圍，最后以‘誤會’做結，一層一層，正是滴水不，難得這樣心的人最后又能自貶，放低姿態抬了別人，圓了所有人的臉面，真真兒是極不容易的！可惜這樣的品貌，竟然是奴才托生的，真如同明珠暗投，但凡有個面些的出，又何至于與人作妾，可知這天下的事素來都有缺憾。”一面想一面連連搖頭。

姜曦云一驚，正眼去看香蘭，只見其神沉靜，儀態嫻雅，往日里素認為自己扮拙藏巧，明于心，平日里只是裝憨罷了，但倘若愿意相爭，旁人必無還手之力，可這陳香蘭......分明方才寫詩最好，卻倍冷淡，縱然二人關系微妙，都忍不住覺著可憐，只是陳香蘭非但臉上不聲，更說出這樣一番話，捫心自問，倘若換是，未必能應對得比這要高明。這陳香蘭貌似同譚華和林東繡皆好，今日這兩人幾次三番兌自己，莫非有香蘭授意？

姜曦云心里咯噔一下，忽然之間不是滋味。

林東紈干干笑了兩聲，道：“香蘭妹妹說得極是，五表妹心寬廣，二弟妹為人端方，都值得贊一贊。”又扭頭對香蘭笑道，“你那首詩寫得也好呢。”一開腔眾人紛紛附和。

林東綺亦對香蘭了眼，悄悄在袖子里豎起個大拇指，臉上笑嘻嘻道：“香蘭說得在理，我還是喜歡的詩多些。”

秦氏臉好看了些，出笑容，目復雜的看了香蘭幾眼。譚華是個聰明人，已明白香蘭的意思，不由心存激，悄悄出手去，了香蘭的手。林東繡則一時語塞，倘若是香蘭，只怕不得這事鬧得愈發不可收拾才好，萬沒料到香蘭會說出這樣的話，尤其最后一番自貶，換做是，決難說出口，若說當日香蘭在寺廟拼死相救，令多幾分敬重，如今倒真的從心底里親厚起香蘭來，還夾雜著些憐憫。

姜翡云看著香蘭，眉頭微擰，沉思起來。姜曦云此刻已顧不上多想，強笑得一臉憨道：“我年紀輕，又愚笨，好多事做得不妥，還得請姐姐們教我。”

姜母忙話，臉一沉道：“曦丫兒！這事兒是你做得不對，寫詩便是寫詩。玩樂罷了，有何必惹出這些事端來！”

姜曦云順坡就下，坐到姜母邊，抱著頭。跟只胖胖的小松鼠般，膩歪道：“祖母我錯了，你別罵我了。”如此這般，顯得又乖巧又俏皮，令人再難生苛責之心。林東綺亦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姜母一姜曦云的腦門道：“你個讓人不省心的！怪道都說你又憨又笨！”

姜曦云余瞥見眾人多都容稍緩，不由愈發賣力，撒道：“祖母這是說的什麼話，昨兒晚上不還夸我聰慧又貌麼？今兒個就變卦了，我可不依！”

林東紈等人撐不住笑了起來，口中道：“五表妹從小就是個活潑子。又風趣又會逗樂。”

姜丹云涼涼道：“是啊，從小皮子厲害著呢。”見姜母一記眼殺過來，便閉口不言了。

姜曦云見此事將要揭過，不由松一口氣，愈發將話頭扯開。對林錦樓靦腆的笑了笑道：“這護膝本就是送給大表哥表心意的，還請大表哥不要嫌棄針線糙才是。”

林錦樓含笑道：“五表妹好心好意送我，我哪里敢嫌，只是點燈熬油費了心做的，我自然也要回禮。”頓了頓又補上一句道，“只是這墜子是要給魁首的，雖說五表妹詩做得好。可到底請了援兵，得這個墜子只怕是不能了。”

姜曦云白的一張小臉兒窘得通紅，低頭弄著帶子，一副知錯認錯的乖覺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