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書房的燈已經亮了好幾個通宵。
祁讓這幾天幾乎沒回過正殿,在這里理政務,召見員,部署救援工作。
一道道圣旨從這里發出去,一批批賑災資運往災區,一顆顆貪商的人頭落地,他自己也一日日消瘦下去,熬得面容憔悴,形銷骨立。
晚余提著食盒,走進燈火明亮的書房,看到的,就是那消瘦的影伏在龍案上筆疾書的畫面。
兩個月不見,他竟瘦這般模樣。
晚余驚訝于他的變化,不知他是最近勞過度的原因,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晚余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把食盒放在龍案上。
“拿走,朕說了不吃。”祁讓以為又是孫良言,頭也不抬地呵斥了一句,“別來煩朕!”
晚余沒吭聲,拂了拂凌的桌面,騰出一些空間,打開食盒,取出一碗熱騰騰的清湯素面。
伴隨著窗外咔嚓一聲驚雷,祁讓驀然抬頭,看到的一瞬間,臉上的震驚無以復加。
他甚至轉頭往門外看了一眼,又抬手了眉心,以為自己太累出現了幻覺。
晚余把燙手的面碗放在桌上,習慣地了耳朵:“皇上快吃吧,晚了要坨的。”
這樣鮮活的作,這樣鮮活的人,祁讓終于意識到不是幻覺。
不知是聞到了面的香味,還是激難以自抑,他忍不住吞了下口水,因為消瘦而更加明顯的結上下滾。
“你來干什麼?”他冷著臉,視線落在被雨水打的頭發上,眉頭深深擰起,“足期間,沒有朕的命令,誰準你擅自出宮的?”
晚余也冷著臉,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臣妾不來,孫大總管就跪在臣妾宮里不走,皇上不想看到臣妾的話,麻煩管束一下自己的奴才。”
祁讓臉上立時浮現怒意,啪一拍桌子,厲聲向外喊道:“孫良言!”
房門一開,孫良言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皇上有何吩咐?”
“跪下!”祁讓黑沉沉的眸掃向他,帶著雷霆萬鈞的威,“這是你第幾次自作主張了?”
孫良言臉一變,立刻屈膝跪在地上:“皇上恕罪,奴才實在擔心皇上,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你也知道這是下策!”
祁讓突然抓起茶盞向他砸過去,憤怒的聲音伴著窗外滾滾的雷聲,“朕吃幾頓會死嗎,這樣的天氣,你一個孕婦冒雨出門,若有什麼閃失,你有幾個腦袋給朕砍?”
孫良言不敢躲閃,茶盞砸在他左肩,又落在地上,片片碎裂。
他整個人趴伏在地上,哀聲道:“奴才錯了,奴才罪該萬死,皇上就是要砍奴才的腦袋,也請先把面吃了吧!
只要皇上好好的,奴才便是死了,九泉之下也能和圣母皇太后有個代。”
“又是圣母皇太后。”祁讓咬牙,臉上閃過一抹說不出的痛,“你活著,就只為了一個囑托嗎?
這麼多年,你忠于的究竟是朕,還是圣母皇太后?”
孫良言的心了,抬眼看了他一眼,又黯然垂下眼瞼。
過去的這些年,他曾不止一次地用圣母皇太后來勸諫皇上,皇上不管聽不聽,都會因著圣母皇太后而有所收斂。
像今天這樣的話,皇上還是頭一回說出口。
看來他今天是真的到了皇上的逆鱗。
可是怎麼辦呢?
他當年就是因為了圣母皇太后的囑托,才會在那樣惡劣的環境下咬牙強撐著,陪伴皇上走過了最艱難的歲月,一路雨腥風走到今天。
忠于皇上,早已是刻在他骨里的信念。
從沒想過有一天,皇上會問他忠于的究竟是誰。
他張了張,什麼也沒說,一滴眼淚無聲地砸在地毯上。
祁讓等不到他的回答,默然一刻,冷冷道:“你自行去慎刑司領二十杖吧,從今往后,再不可自作主張!”
“多謝皇上恩典,奴才現在就去。”孫良言含淚爬起來,弓著腰退了出去。
去過勢的男人,衰老得很快,他今年還不滿四十歲,已經約有了老態。
祁讓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雙手捂在臉上來回了幾下,一種說不出的疲憊席卷而來。
“皇上快吃吧,再不吃真的要坨了。”晚余提醒道。
祁讓放下手,看了一眼,凹陷的眼窩使他的眼神看起來更加深邃,也更加偏執:“你不是討厭朕嗎,朕勞而死,豈非正合你意?”
晚余無意和他爭論,語氣平靜道:“皇上先吃面,吃完再說不遲。”
“朕不吃,朕要你現在就說。”祁讓一把扣住了的手腕,執拗道,“你大晚上的冒雨前來,只是因為孫良言嗎?朕不信孫良言有這麼大的面子。”
他的手就像鐵鉗,攥得晚余手腕生疼。
晚余掙了兩下沒掙,突然皺眉嘶了一聲。
“怎麼了?”祁讓問道,手上力道頓減。
晚余不說話,掰開他的手,將他的手掌在自己腹部。
祁讓的掌心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片刻的驚詫之后,眉心舒展開來,神越來越多和,眼底漸漸蒙上一層水汽。
晚余不想說什麼大道理,只淡淡道:“我也不想管你,但我早晚要走的,你若熬壞了,誰來庇護他?”
祁讓的心像是被世間最鋒利的刀子劃開了一個口子,鮮汩汩地流出來。
他沒再說什麼,怔怔一刻后,收回手,拿起了筷子。
面已經有些坨了,他慢慢咀嚼,慢慢吞咽,把心底的酸楚眼底的淚,全都混合著吞腹中。
一碗面吃得快要見底,出一只煎得金黃的荷包蛋。
他握筷子的手頓住,盯著那只荷包蛋,半晌沒回過神。
過了一會兒,他默默地把那只荷包蛋吃下,把面湯喝完,放下筷子,對晚余沉聲道:“朕小福子送你回去,以后不要再來了。”
“好。”晚余點頭,對他福了福,徑直向外走去,“胡盡忠在外面候著呢,不必勞煩小福子了。”
祁讓見說走就走,沒有半分留,心里說不出的滋味。
兩個月不見,他還沒來得及好好看一看的變化,只覺得腰比從前一些,
那寬大袍服下的小腹也有了圓鼓鼓的形狀。
想起剛剛掌心的胎,他心頭悸,真想不顧一切地追上去將留下。
走得那樣快,那樣毅然決然,仿佛迫不及待想要逃離。
他還沒看清楚,就已經走到了門口。
他看著拉開門,風聲夾裹著雨聲涌書房,龍案上的紙張被吹得上下翻飛。
腔似有熱流翻涌,他只覺間一陣腥甜,眼前一黑,子頹然往地上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