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怕 他的青雀。

皇帝的神幾度變化：震驚、憤怒、疑、費解……

從楚王用嘲諷的言語挖苦文公主和兒, 拒絕了聖人賜婚起，紫宸殿裏就再沒有了其他人的聲音。

而當他前後兩次清楚說出，要娶江側妃為正妃時, 服侍衆人的驚悚便隨著近乎凝結的空氣, 也幾乎化為了實質凝固，誰也不敢再讓氣聲落地。

皇帝一不瞪著楚王。

這是登極已有三十年，威遍四海、大權在握的天子滿含怒意的注視。不提尋常員面聖都是何等肅然恭敬，即便是貴妃、太子、丞相，在面對盛怒的帝王時, 再是意見相左, 也并不敢多怒火，總要迂回勸告，婉轉規諫，盡量先安聖人的心緒, 再行其他謀劃。

楚王當然也并不願意真正惹怒——皇帝。

可他也沒有。沒有惶恐地起請罪, 也沒有故作輕松說他是玩笑, 請父皇忘了方才的話。

他只是坐著, 直了脊背，安靜承天子的怒目, 也安靜地回天子，與天子相視。

他甚至到輕松。輕松到有些想笑出聲音。

他不過一個親王，并非儲君，更非天子，再是“功震天下”, 有無王妃，也只關系到他一家、一府，并不關乎國朝社稷。

父皇——天子——為何執著讓他娶妻, 他心知肚明。

五年前，他為頌寧報仇，殺的是天子賜下的王妃。宋氏雖罪該當誅，天子卻也面損，這五年孜孜汲汲“心”他的婚事，最主要的目的，無非是想確認，他是否還在控制之，是否還足夠“聽命”。

是否還是天子讓他娶誰，他就必須娶誰。

是否還是天子讓他做什麽，他就一定會做。

除此之外——

“阿昱……”

天子和親王的對視，竟是天子先向後退了一寸：“你是，在賭氣？”

這是給了楚王一個臺階。

他仍然盯著楚王：“婚姻大事，如何還能玩笑。”

“兒臣并非玩笑。”楚王立刻說。

現在，也非賭氣了。他在心中輕笑。

“父皇為什麽會以為兒臣是在賭氣？”

他還用著平常的語氣，似乎毫未曾察覺皇帝的怒意，就像尋常的兒子在與父親商議家事：“江氏陪伴兒臣四年有餘，給兒臣新添了一子一，生育有功。又守分知禮，從來不曾主與人起過爭執。心寬廣，看視大郎二郎一如親子，時常與我提起，勸我多去關照。賢明大義，勸阻李氏為父親求。這不是正是父皇想為我選的‘賢良’子？”

見皇帝眉心擰得更深，他還是未有所覺一般，甚至笑著說：“又曾是康國公府的人。兒臣娶了，朝堂外，誰也不會再以為兒臣還對宋家懷恨。父皇也正能安心了。”

——天子一定要他再娶新妻，也正是想讓他的新婚事蓋過“楚王殺宋氏”，不再讓宋家難堪。

天子果然眼神微。

但他開口，卻是一嘆：“這……不妥。”

“為何不妥？”楚王忍耐。

“你能念起你皇祖母，這很好。”皇帝嘆息，“可江氏在宋家不過侍，出何其微賤，許你封為側妃已是破例，如何還能當得起你的正妃？這實不妥。這也太委屈了你。”

楚王幾乎冷笑出聲。

委屈了他？

“早已不是侍，如今，份更不算‘微賤’。”

看了眼自己的雙手，他擡起眼眸，依舊忍耐：“妹婿弓寧新任廣昌副都護，勳正三品上護軍。弓寧年失恃，侍岳母華氏為母，已給其妻和岳母請了封誥。江氏已是三品淑人之，份雖不比公主的兒，亦不比丞相、尚書之，一個尋常皇子的正妃，也還能當得起。”

他不要高門顯貴朝廷重臣家的兒。他不會與丞相、尚書結親。

他只是一個尋常皇子，想娶自己願意的人。

皇帝卻然作：“原來你早在這裏埋伏起朕！”

“兒臣不敢！”楚王終于起。

他閉了閉眼睛，俯行下大禮：“父皇明鑒：江氏之妹定親時，弓寧只為六品校尉。他能得封上護軍，兩年來，所有功勳皆為實績，絕無作假。父皇可以派人細查。”

他擡起頭：“征八王子一役，弓寧中數箭，幾乎喪命，至今左肩、左臂、右背傷痕仍在。”

這是用就了天子功業的將士。

沒有真憑實據，皇帝不能再質疑他的功績。

他也知道，他的這個兒子，不會為了私心，替誰搶奪他人的功勳。面前的臣子，更是從軍十二年來，數次用命替大周開疆擴土的功臣。

呼出一口濁氣，皇帝起，繞過桌案，向兒子出手：“快起來。”

他嘆道：“有什麽話，咱們再說。婚本是喜事，別鬧得不高興。”

“父皇。”楚王順從地站直，看清了皇帝眼中的搖。

他便再以分嘗試：“其實，份高低又有什麽要，那年雲家外祖才是五品郎中，父皇還是封了母親做貴妃……”

“那怎麽能一樣！”皇帝口說，“那只是貴——”

——只是貴妃。

只是妾。

并非正室。

所以可以隨意冊封，隨意待之。

楚王脊背冰涼，心口也涼。寒意似是在他頭頂降下，又似在他腳底升起。

是啊……當是如此。

太子和齊王這些人對他和母親的辱，“野人”“賤人”，當然也是父皇心底的聲音。

“是不一樣。”

楚王又笑起來，聲音裏帶起輕快：“母親是貴妃，份比親王正妃貴重十倍，父皇都賞了。兒臣只要一個正妃，還求父皇就賞了兒臣吧。天下所有的事，都只要父皇的一句話而已。”

皇帝眼神偏移，似乎有些愧悔，也好像只是躲避。

片刻，他開口：“那就隨你的意吧。”

“多謝父皇恩典！”楚王立刻俯。

來不及歡喜，他又再次確認：“那，兒臣這便去將娶妻的事回稟母妃？”

“……去。”皇帝話音輕淡。

“那兒臣便去了！”楚王再度行禮。

了一瞬皇帝袍角的猙獰龍紋，他收回目，緩步退出。

皇帝的視線卻慢慢轉向了他，轉向了他原本跪伏的地方。

他在細想從前。

八年前，阿昱征東夏大勝回京，他第一次給他賜婚，提起母後的侄孫，康國公府的二娘子，與他正是相配。

“相配？”

阿昱那時年氣盛，在他面前，并不比現在謹慎，疑問道：“長什麽模樣，是什麽，有什麽本事，就能和我‘相配’？”

“看你這孩子！”雲氏嗔怪他，“怎麽說話呢？”

“那是兒家，”笑道，“不是你的部將屬下，還問‘有什麽本事’。就真有本事，還能和你去出征？”

“容貌自然是好的，你母親都說，是‘妙麗俊秀’的孩子。常住仇家，和仇相家的孩子一起上學讀書，在子裏稱得上‘博聞多識’。”他也笑，“，明快大方，直來直去，應當和你說得上。”

阿昱還要疑問。

“朕給你選的人，你還不放心？”他先笑問，“還能委屈了你？”

雲氏開始給阿昱使眼。

半晌，阿昱一笑：“那就，多謝父皇賜婚的恩典了。”

……

這才過去八年而已！

走回座，皇帝面生倦，眸卻越顯幽深。

看著原本放在第六子面前，幾乎一口未的茶盞，他搖了搖頭，一手撐住前額，發出了一聲深重的嘆息。

-

來到母親面前，楚王第一句就說到正題：“阿娘，我求父皇準我娶江氏為正妃，父皇準了。”

畢竟青雀出宋家，他不願母親介意，便要重新細說讓青雀做正妃的幾樣好。

雲貴妃已先擡起手，不他再開口。

約一刻鐘後，笑道：“如此也好。”

“既然，是你喜歡的……”同孩子走室，低聲說，“總比再借你的婚事，去讓別人增添彩的好。”

阿昱太過出挑，他的婚事在陛下看來，常是對他人的獎賞。

康國公征東夏大敗，罪孽深重，全家上下沒有面見人，連兒都養去了岳父家裏，輕易不讓回來，就給宋家一個滅國了東夏的婿，重新擡起他們的份，也能鋪墊宋檀的途。

文長公主的丈夫擔不起要職，陛下又已漸趨年邁，為了親妹妹將來的尊榮，送兒一個功勳卓著的夫婿，更是悌深。

“不過，你至要把人帶來給我看看。”雲貴妃笑著說，“都要做我兒媳了，我竟還沒見過。”

“那是自然！”楚王立刻答應。

雲貴妃看著他：“這大明宮裏，不人見過頌寧。雖已過去了六七年，可容貌太盛，或許還有人記得。昭宮和後苑的人不會說。但德妃、賢妃……們宮裏的人若有印象，未必全能防住。”

問：“你不怕人議論們了？”

“……怕。”

楚王垂下頭，以手覆面，遮擋住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樣的表：“所以，要請母妃盡量瞞住……”

別讓得知。

-

為什麽不能讓青雀知道和頌寧的相似？

這個問題，楚王沒有細想，也用沉默拒絕了母親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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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回到雲起堂之前，他先路過了書房。

靜室裏，頌寧的畫像五年如一日，安靜懸掛在牆壁上，一如新畫時生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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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殿下從書房出來，張岫也不知自己哪裏來的勇氣開口。

“咱們夫人，是要封王妃了？”他覺得心肝五髒都在，“大前年正月初一，殿下吩咐過奴婢，說……說沒有殿下親自準許，任何宅的人不得再進書房，連孩子都不許，您看……”

這件事，殿下不大可能是忘了，或許是不願細想，但他一定要先提醒。不然，不管是夫人做了王妃還不能進書房，還是進了書房看到這幅畫，都……

楚王目不斜視，從他邊走過去，恍若沒有聽見這番低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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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雀正抱著四郎，繼續教他認畫裏的爹。

楚王雖然回來了，他沒發話，孩子們的學還是照上。

承應當還能認得爹，四郎長到差三個月就滿兩周歲，卻還只見過父親的畫像。

偏昨夜——今早——睡得太晚，起時已在午初。梳洗過後，簡單用了兩口點心，才抱來四郎，便有人來說：“殿下回府了，說若夫人起了，便和夫人一起用飯。”

青雀只好加告訴孩子：“你阿爹回來了。一會吃飯不許甩他上——姐姐比你還小的時候就不甩飯了，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吃飯吃得好，阿爹把你抱起來，抱得那麽高——比親兵還高！你真敢搗，我今天都不理你，還要打你的手板，至打你三次！”

“嘿嘿。”四郎咧開笑，把兩只手藏在後，“阿娘，我不甩！”

不過，母子倆準備著，午飯的時辰過了約有大半刻，楚王才出現在雲起堂外。

“快，先擺飯。”

他看見青雀，便記起自己耽擱得太晚了：“有件事，吃過飯和你說。”

說著，他雙手接過孩子：“小子，知道我是誰？”

“你是阿爹！”四郎笑嘻嘻環住他，“阿娘說你可好了！”

與青雀相視，楚王展眉一笑。

青雀也對他笑，心道，看來，他要說的不是壞事？

侍們擺飯很快。最後一道菜擺好前，楚王只問了承為什麽不在，又和四郎說了三兩句話。

這孩子機靈又頑皮，從不會說話就有一百個心眼，會說話之後，更是能用一兩個字哄人，幸好也能聽得懂人話。青雀早早給他立好了“食不言”的規矩，至他認真吃上飯能安靜。

楚王看過信，知道怎麽養孩子，也不去逗人玩笑。

餐桌上只有四郎的盤碗撞的聲音。

楚王并不看他，只看他的母親。

只看青雀。

看荔枝果一樣細潤微紅的臉頰。

看看向他時含著笑意和的雙眼。

看纖長的手。

他知道，這雙看似養的手上有許多厚繭，挽得了重弓，端得住長槍，也拿得穩畫筆針線。

看穿著的妃紅流金的蜀錦上。

看耳垂上墜著的碧玉銀杏耳環。

今早，他才在這只耳邊，悄悄地喚過，“阿雀”。

看嫣紅飽滿的雙。

看潔白頸項之下，在流金的衫裏掩藏著的軀……

昨夜，四個時辰之前，他又重新掌握住了這副的每一分改變。

“殿下……殿下！”青雀雙頰滾燙，不得不用氣聲提醒，“快吃飯！”

這還在孩子面前！

楚王看著，直到急得快惱了，才笑著移開視線。

他竟然，已經願意讓青雀做王妃了。

原來，幾年時，在他心裏，青雀已經有了這般分量。

燦爛的日終于越過厚重的雲朵，也越過雲起堂滿院的綠蔭和晃的珠簾，直直照進了堂屋裏。

眼前被寶一閃，楚王驀地收斂了笑意。

已經到了這般地步。他居然，還從來沒有在亮下，直接看過夜裏的……他的青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