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浸染的灶間，臧戰如同一尊鑿自幽冥的修羅矗立中央。

    魁偉軀裹挾著凜冬寒潭般的煞氣，暴突的青筋在古銅皮下遊走，恍若地脈深掙桎梏的怒龍，沿著紋理蜿蜒攀附。

    那雙攥鐵砣的拳頭正在微微震，指節泛起死魚肚般的慘白，仿佛隨時會迸濺出淬毒的冰棱。

    他周蒸騰著眼可見的戾氣，恍若沉寂千年的火山突然蘇醒，巖漿在經脈中奔湧激，每一次脈搏跳都震得空氣發出嗡鳴，連窗欞投下的大日都染上了。

    臧戰垂首佇立，脖頸虯結的理如鐵線絞纏的青銅雕塑，棱角分明的廓被怒火淬煉出淩厲刀鋒。

    他頸間凸起的部位微微，發出如遠古祭祀儀式中才有的低沉吼聲。

    那聲線仿佛是被九幽之下的冥火淬煉過的玄鐵，糲而深沉。每一個吐出的音節都裹挾著砂礫相互般的刺耳聲響，好似巨鋒利的獠牙狠狠咬碎骸骨時發出的脆裂之音。

    那聲音自腔深迸發，恍若地脈裂開隙溢出的戾氣，又似黃泉盡頭傳來的喪鍾，震得梁間積塵簌簌而落，連灶膛裏跳的火苗都瑟幽藍鬼火。

    “如今……”

    臧戰下頜緩緩揚起，脖頸後仰時拉出刀削般的影。

    他眼白蜿蜒的已非蛛網，倒似地心熔巖衝破巖層時炸裂的猩紅裂痕，瞳仁豎瞳，倒映著靈的影。

    那目不再是利刃，而是淬毒的冰棱刺穿皮，是黃泉溺水者拽人同沉的枯爪，是困在青銅鼎中焚燒三千年的惡鬼，終於掙枷鎖時迸濺的業火。

    他間滾的不是話語，是野嚼碎骨頭的鈍響，是地獄倒灌人間的轟鳴，連灶膛裏跳的火苗都在這目中凍結幽藍鬼火，將整個廚房拖進永夜深淵。

    “靈，是你，是你毀了我的水晶紅燒。”

    臧戰的咆哮震得梁柱簌簌作響，聲浪裹挾著雷霆萬鈞之勢撞向雕花窗欞，每個音節都似淬火的鋼釘紮進青磚地麵。

    那盤凝脂般的珍饈，是他以三年寒暑為薪、七百日夜為爐煉就的魂靈。

    為尋那方寸之間的完質，他沒有在破曉前踏碎十裏霜，於霧靄未散的街市逐戶叩響老鋪門環，指腹反複挲過百斤豬，隻為邂逅那塊理如霞的五花；沒有為捕捉轉瞬即逝的火候玄機，他像尊守灶的青銅神，任星月三次轉仍寸步不離灶臺，瞳孔裏倒映的火苗隨蒸汽起伏，燒紅了他半邊襟；也沒有為調和那抹驚為天人的甘醇，他翻爛了十二本泛黃食譜，將丁香桂皮碾作星辰，把冰糖老熬月，在數百個瓷碗中勾兌出黃金比例的方，但他也付出了很多很多。

    這盤珍饈早已超越了食饌的範疇，是他將滿腔熔鑄形的信，是他在海中打撈的月寶盒。

    他曾在腦海中預演過千百遍那幅畫麵：朱輕啟時眼波流轉的璀璨，恰似朝霞吻醒雪嶺的剎那；間溢出的讚歎化作清泉，能澆滅他眉間凝結的三尺寒霜。

    可此刻，靈這個賤人卻將他的整個宇宙碾齏——就像匠人捧著畢生雕琢的冰雕撞向南牆，看著晶瑩的碎片在烈日下蜷渾濁的水跡；又像畫師守著三年繪就的長卷經過火場，眼睜睜看朱砂褪灰白，金箔卷作殘蝶，而墨跡洇開的紋路，恰似他心頭蜿蜒的痕。

    “這是我為小凰親手準備的……”

    臧戰頸間起伏翻湧，那凸起隨呼吸劇烈，最終一聲低吼戛然而止，尾音如碎瓷片般迸濺在凝滯的空氣中。

    每個音節都像淬火的銀針，準刺心脈最脆弱的褶皺，激起的痛楚如水漫過鼻腔。

    那雙慣常清亮的眸子此刻泛著，仿佛有無數碎玻璃在瞳孔深折著悲愴，眼眶泛紅氤氳的水將落未落，像極了暴雨前被狂風撕扯的殘雲。

    這不是簡單的失落，是心澆灌的珍寶被連拔起的荒蕪，是靈魂被生生剜去一角的空，是深淵般的絕順著脊椎寸寸攀爬，將最後一線亮蠶食殆盡的窒息。

    “靈，是你，是你毀了我在小凰麵前的完形象。”

    臧戰的聲音像是浸過冰泉的青銅，在廚房裏激起回響。

    字字似淬毒匕首，帶著自戕的狠絕，又裹著鏽蝕的鈍痛。

    他眼睜睜瞧著，苦心築就的琉璃塔轟然坍塌。

    金楠木雕的假麵、孔雀翎織的華裳，在搖曳燭火裏，如夢幻泡影，轉瞬碎作齏，消散無蹤。

    他曾像虔誠的祭司般打理每個細節：墨錦緞上銀線刺繡的暗紋要隨著步伐流轉星河，發間玉冠需在燭裏折出月華般的清輝，就連呼吸的節奏都要卡著更的滴答。

    那些字斟句酌、心雕琢的對白，於齒間輾轉千回，反複打磨至發聲之震的幅度，仿若春風輕地拂過柳枝，繾綣而曼妙；舉手投足間的每一個作，皆經過反複斟酌與校準，其準的弧度，恰似匠人在雕琢玉時屏氣凝神、細致微的刻度。

    此刻那些完無缺的剪影卻在記憶裏扭曲變形，他仿佛看見自己褪去所有鮮皮囊，蜷角落裏一團發皺的錦帕。

    本該為遮風擋雨的羽翼殘破不堪，連月都穿不這被絕浸的軀殼——他苦心孤詣構築的英雄幻影，終究了供人嘲笑的紙糊燈籠。

    而靈踏碎的何止是虛妄的倒影，分明是他在小凰眸中心澆築的琉璃神像。

    當那雙素來盛著星子的眼瞳泛起漣漪，他聽見自己苦心壘砌的完假麵裂開蛛網般的紋路——往日心設計的每個弧度都在崩塌，溫潤如玉的假麵剝落灰，出底下扭曲變形的真實廓。

    他看見小凰睫羽輕時跌落的星，那些曾經為他加冕的璀璨，此刻都化作淬毒的銀針，匝匝釘進他最脆弱的命門。

    往日裏反複排練的優雅姿態了拙劣的提線木偶戲，連呼吸都帶著稽的破音。

    這落差像座噴發的火山，巖漿般的憤怒灼穿他引以為傲的自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