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海

（下）

偶爾在夜間，他會為琴，在若有若無的江聲中，靠窗迎風而坐，安靜傾聽他的曲聲。

他一個護衛，會琴，會識字，實在異于尋常，但并未詢問，從不好奇他的過往。

唯一一次，便是開口問道：“晉嵐，你好像心中有事。”

他愣住，在青燈下回首，“我聽著你的琴聲，總覺得你的心好似被往事鎖住，你心中有何事無法排解？”

他的確是有太多悵惘難以排解，父母雙亡，親人相繼死去，他在這世上再無家人，再不到一溫，不知天下何可以容。

聽完沉默，良久道：“晉嵐，天地之大，怎會沒有你的容之所？你去天下看看，去遇見你想要遇見的人，去看看那些山水，去做想做的事，將心填滿，人便不會孤獨一世。”

的面容在迷蒙燭火中顯得尤為溫，他看著，心仿佛停了一瞬，輕聲問：“當真可以嗎？”

淺笑：“可以，只可惜我時日無多，無法再去看看天下。”

他明白，有些事發乎止乎禮，然而在與朝暮相對中，那些愫抑制不住地瘋狂生長。

他來前空空的心，慢慢生出，可那一份還沒有來得及抓住，就好像又要逝去。

他問，對晉王是何看法，得到回答是，害怕他。

說，晉王是睥睨天下之君，那般冷之人，手段狠厲，絕非好相與之輩。

怎麽會呢？

他知道這般境地，絕對不會置不管。他一直記得的恩，記得毫無保留地信任他覺得他不會做出謀逆之舉。

所以他請求，再堅持一會。他會將左盈帶來，治好的眼睛與子，之後就能得償所願，去看想看的天下。

笑著說，相信他。

那一夜，靠著窗戶睡去，他在邊坐下，手輕輕擡起，慢慢摟住，讓靠在自己上。

殿外宮燈搖晃，無數飛蛾前仆後繼，湧烈火之中，每一只灰白的翅膀上都寫著他的名字。

他自認前半生最膽大之舉，便是在晉國與楚國和談前一夜的宴席上。四周觥籌錯，推杯換盞，年輕的楚王與貌的王後出席，衆人談笑風生，他看著陪在楚王邊，忽然起往外走去，與肩而過，那一刻卻輕輕牽了一下了的手。

須臾的一瞬，兩指尖相，帶著各自的溫度，仿佛線慢慢纏繞在一起。

明顯頓住，轉首看他。

他已松開指尖，步伐未曾停頓一下往外走去，讓忽然恍惚地定在原地，四周只餘下一縷清香。

祁宴在離宮陪了三月，在春末不得不離開一趟，說很快就會回來找。

說是相信他，可沒多久，在離宮溘然長逝的消息便送到了他的面前。

上天終究沒有憐惜他，再一次將他所之人給奪走。無盡的悲痛與哀傷席卷而來，他的淚打了信。

而不久之後，魏國也送來了魏王崩逝的消息。

他平複好心緒，撕碎與楚國和平的條約，這一次親自帶兵南下，直取楚國國都，率鐵騎踏平楚國的城門。

衛淩將楚王押到他面前，他著楚王，這輩子做過最後悔的事，便是送回楚國。

一切只恨與相見晚，恨命運作弄，恨造化無常。

他轉過，久久注視著那牌位，闔上雙目，結上下，只輕輕道了一聲，“抱歉。”

滿室燭火幽幽，他單手撐著桌案，只覺從未有過的疲累。

他割下楚王的頭顱，釘在城牆之上示衆，再後來將齊國納版圖，收下周邊諸多小國，自此統一除魏國之外的所有國家。

這一路走來，他失去了太多的東西。大仇得報的一日，卻未到多欣喜。

天下皆臣服于他，他大權在握，卻也必將孤獨。

年輕的晉王登基即位，朝堂上下都在議論晉王後的人選，他卻還是忘不掉。

江陵離宮的那三月，足以讓他用餘下一生去回憶。

于是他發出一道旨意，執意要迎娶為後，令天下為之震驚。

他在晉宮舉行一場盛大婚典，捧著的牌位走進王殿，當殿門關上，殿外的線暗淡下去，他的一生也好似塵埃落定，注定昏暗無，孑然孤寂。

直到——

衛淩將彌留之際的信送到了他的面前。

在信上對衛淩說，“楚國氣數已盡，天下盡歸晉室，且去侍晉王，晉王可為天下之主。”

至于，若有來世，想如年時一般自由無拘無束，去看看那天下。

他著信，過往的話語在耳畔浮起，“晉嵐，天地之大，怎會沒有你的容之所？”

“去天下看看，去遇見你想要遇見的人，去看看那些山水，去做你想做的事，將心填滿，人便不會孤獨一世。”

他翻看時珍藏的一本游記，看著在一旁落下的批注，說等到日後有機會要去哪些地方。

隔著數年，那些模糊的字跡攜帶的，傳遞到他心尖。

于是在一個清晨，他留下一道傳位的詔書，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晉宮。

老晉王將晉國的山河給他，他還給老晉王一個一統的天下，他已完他的承諾。

這一生被命運裹挾前進，他終于可以做回自己，回到從前。

他去了楚地，去到時長大的地方，看到了在游記中寫到的，楚地雲嵐翻湧，雲海無邊的壯闊景。

隔著歲月，他與在一本游記中神。

此後他用一生，行走遍天下的山河，印證了的話。

得寄山水間，這天下便是他的容之所。

天地浩瀚，似乎一切都能得到超，他不會到孤寂。

那一本舊日珍藏的游記，陪在邊幾十年。在他竹杖芒鞋，聽穿林打雨聲時；在他策馬穿過戈壁荒漠，看雄鷹翺翔飛過天際時……

涉海登山，過山萬重。

這一行，他見過無數貧民的面孔，一路積善行德，求上蒼憐憫，來世能他的人一生順遂，得償所願。

人生的最後時刻，他回到了江陵行宮，去完他游記的最後一篇。

在他年輕的記憶中，春日的江陵離宮總是籠罩在明裏，然而暮年故地重游，才發現，江陵離宮分明多雨，時常掩映在朦朧的水汽中。

原來一切的不同，只是因為。他記憶中的，在晴天上山，喜歡去看在春沐浴下的花谷，說最離宮春日繾綣的春……所以他也生出了錯覺，以為離宮總是春明。

他輕笑一聲，這一生因為，他不再渾渾噩噩，不再猶如死一般活著。

幾十年後，同樣一個迷蒙的春日，他笑著闔上眼簾。

在他邊，擺放著一卷散開的竹簡，風拂過上面清雋風流的字跡，

香爐裏裊裊升起青煙，隨風飄散，漸吹漸遠。

宮人在午後走進寢宮，發現了他。這位曾經橫掃諸國的天下之主，就在這樣一個寧靜的春日午後，平靜地離去了。

浮生不過一場大夢。在不絕的雨聲中，祁宴慢慢轉醒。

山外刺眼的照進來，他睜開眼，看到年輕時的就立在山外。

在亮中回首，眼中綻放靈，“你醒了？”

祁宴凝著，萬千緒湧上心頭，蹲下子，上他的面頰，“怎麽了？”

他終于回過神來，意識到這不是在夢中，喃喃道：“我做了一個夢。”

“什麽夢？”笑靨溫。

“夢到，”他話語艱，許久才開口，“我夢裏的人生未曾這樣順利，我與你錯過，在世之中兩隔。”

的笑意凝住，“那之後呢？”

他眼角微紅，“我娶了你的牌位，本以為一生渾渾噩噩過下去，可想到你告訴過我，當去天下看看，寄托于山水之間，之後我去雲游四方，一路上救濟不百姓，祈告蒼天，求天地全，與你來世相見。”

的眼中立即浮起水霧，扯出微笑：“不過是夢而已，不必多慮，都是假的。”

不想讓他意識到這時前世。既然是前塵往事，那就都過去吧。而聽到他上輩子最後放下了一切，也安心了。

撲他懷中，他亦用力環抱住。

“祁宴，這輩子誰也不會再將我們分開。”

他以臂彎上加重的力道回應。

拉著他起，彎起眉眼：“走吧，我們已經在山上待了一夜。”

祁宴忽道：“等過幾日離開江陵行宮，我們去南方，不必急著回去，那些你曾經與我說過想去的地方，我們一同去看。”

衛蓁愣住：“那朝堂怎麽辦？”

祁宴看著，角輕輕翹起：“給左盈，給姬沃。他們既是臣子，總得為我們分憂，不是嗎？”

衛蓁莞爾一笑：“好。”

雨停了，燦爛的從樹葉細間一縷縷落下來，照著那耳語年輕夫妻。

三日之後，他們再次啓程，兩道馬蹄聲掠過明鏡般的溪面，驚起山澗中野鳥振翅四散。

風在耳邊呼嘯，雄鷹翺翔過頭頂。

水流迢迢，與他含笑追逐，馬蹄聲漸漸遠去，直至兩道影融無盡的蒼翠山巒中。

山不盡，水無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