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此刻, 會稽王已經趕到了皇宮。
皇帝并未在得信的第一時間通知他,當陳稚應奔到太極殿外時,閣中的第一爭辯已經結束了。陳勍以午休為由, 婉拒了皇伯的請見。
這抗拒本就是一種信號。
陳稚應心往下墜, 攔住正從殿階走下來的謝瀾安。
謝瀾安停步道聲王爺, 等著他開口。
陳稚應從謝瀾安的表上看不出商議的結果, 他從前總是恭維謝家滿庭芝蘭玉樹, 眼下卻是有些打心底裏佩服這子峙如山岳, 不可撼搖的品格了。他的心也跟著定了定,沉眸往黑黢黢的殿門中一眼,了下掌心。
“娘子知曉,我膝下只安城這一個兒,兒子是有一大堆,卻都不及卿兒讓我惦記。”會稽王苦一笑,“先帝臨終時,降旨讓本王送一個世子金陵開府立業,王妃……個個都舍不得, 最終不得已,便送了牙牙學語的卿兒來……”
令藩王之子住京開府, 說好聽是照拂, 其實便是為質。
會稽王妃不舍得兒子, 舍了兒, 陳卿容在才記得父母的年歲, 便被迫遠離雙親。
人人道自在宮中長大,錦玉饌,天生好命。可當在夜幕降臨時想念耶娘,抱著布偶在錦被裏哭泣的時候, 陪伴的也只有那一盞盞璀璨華貴的宮燈。
“……卿兒那些蠻的小子,其實都是為自保長出來的刺。”陳稚應還在謝瀾安面前喋喋說著,這一刻,他不是藩鎮一方的顯赫親王,而只是一個不知如何彌補兒的老父親,“謝娘子,能否看在卿兒過去和你的的份上,幫一回?”
“王爺是皇室宗親。”謝瀾安的襕裾被風吹出縠紋,凜凜濤浪一般,將喜怒皆掩在簪之下。道:“一次不得已是不得已,兩次不得已也是不得已,若陛下親自請求王爺點頭,為了老陳家的江山穩固,王爺會拒絕嗎?”
陳稚應先是茫然地怔了一怔,繼而,一種憤怒與疚織的緒襲上他的心頭。
“放屁!陳稚應豈是賣求榮之輩!胡人明目張膽要我大玄公主,欺我大玄無人乎?本王手底兵將不是吃素的,誰想禍害我家姑娘,本王豁出去也要與他拼了!”
謝瀾安聽到這裏,眉心微松,“王爺這句話,我記住了。”
斂袖揖手:“請王爺放心。”
陳稚應聞言,長出一口大氣地點頭:“謝娘子這份,我也記下了!”
謝瀾安一諾,何止千金。陳稚應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為何會覺得求謝瀾安點頭比求皇帝更管用,只在心中欣,謝娘子不愧是大玄第一豪爽人,不枉閨過去對癡心一片。
謝瀾安在宮階盡頭看到等待的胤奚。
二人眸相對,同樣的深若淵海。著他被風吹紅的鼻尖,謝瀾安下意識了下自己的鼻子,在胤奚開口前說:“一起回家。”
胤奚便知,郎心裏并不是十拿九穩,可能有用到他的地方。
這一天,陳勍在荀尤敬和謝瀾安兩大重臣的進諫下,態度罕見地強,始終沒有點頭。于是翌日朝會上,主戰派和主和派兩方臣子繼續爭吵。
該陳說的利害,謝瀾安昨日已在暖閣言盡了,一開始只是聽。
直至褚嘯崖在武臣班首邁出一步,狂傲不減地大笑:“北地的狗,不打斷脊梁骨不會老實,有什麽可和談的。從前他們囂最狠時我都打得,而今一團烏煙瘴氣,打得更趁手了!有句話怎麽說來,‘遣妾安社稷,何用將軍’。謝小娘子,我記得不差吧?”
謝瀾安揚進前一步,與褚嘯崖并而列。
舉笏注視著座冕旒後那雙眼睛,“臣深以為然。”
褚嘯崖便料定謝瀾安必是想謀取中原的,若無這份野與霸氣,又何以得了他的眼?只是他沒料到,謝小娘子今日會如此痛快地與他站在同一陣線,這可是開天辟地頭一遭。褚嘯崖倍興,又不自覺向墀前出一步,豪邁捶震膛。
“陛下擔心什麽?我既能平青州,便能平袞齊、平雍梁,直至戰,複兩京!區區和談,無異小兒啼哭換些糖果,如何能逞男兒志氣!”
褚嘯崖原本威勢就盛,他這一步,形如猛虎傾獵,嚇得屏風旁的彧良面蒼白。
楚清鳶立在座側後方,仿佛覺到一片殺伐之氣撲面,微微握住手掌。皇帝扣住龍椅的掌心比他掐得更,便見謝瀾安從容地亦上一步,附和道:“臣亦以為然。”
“含靈……”陳勍不敢相信,這兩人在上一次宮宴相遇時還劍拔弩張,明明私下絕無往,今日竟默契地他就範……
謝含靈難道忘了,褚嘯崖想要娶?倘若褚嘯崖的北府兵真有馬踏的一日,他功高震世,還能如何保全自?
這就是陳勍心深,不想再與北尉開戰的另一個理由——褚嘯崖不能再勝了!
大司馬已經功高蓋主,再打下去,難保這天下不會有易主的一日。
收複兩京、使南北統一固然是陳勍心中所,可比起讓褚嘯崖吃空他的國庫、帶著大玄的兵馬攻中原,占據不回,再掉轉矛頭篡他的位,那麽陳勍寧願像現下這樣,維持南北朝局的平衡。
直至他將政經營得氣象一新,長到羽翼滿,有能力不任何人的鉗制,再收拾胡人不遲。
“含靈……”陳勍含著近乎懇求的口吻,凝住謝瀾安的雙眸。“你再仔細想想。”
你答應過,會永遠幫朕的。
謝瀾安卻只紋不,與褚嘯崖一左一右并立中廷。當朝文武中最有話語權的二位,呈掎角之勢與上方的龍椅對峙。
謝瀾安原封不地將這話還了回去:“陛下,您再仔細想想。”
貌似恭雅,眼中卻含著嘲弄的冷。
這個人,做得出囚生母,殺叔祖的事,本是胡來慣了。偶爾給人個臉,那是看在能達自己目的的份上,暫將反骨藏在逆鱗之下。可誰若想將“認主”二字按在頭上,是要付出代價的。
那冷落在陳勍眼裏,讓他恍覺下面的那張臉變得無比陌生。
他的視線模糊起來,對面仿佛不再是兩張人臉,而扭曲兩頭猙獰的猛虎,踏爪咆哮,意一口吞噬掉他的皇位。
陳勍生平第一次在坐著的時候,産生了兩戰戰的恐懼。群臣抿出氣氛不對,凝殿中那兩道影,一時不知是謝瀾安借了褚嘯崖之威,還是褚嘯崖借了謝瀾安之勢,口窩像被揣進了一塊冰坨子,皆不由得倒屏氣息,等待陛下的應答。
郗符在無形的迫力中皺眉,恐謝瀾安與虎謀皮。正待舉步出列,被殿中侍謝策攔住。
謝策沖郗家大郎地搖搖頭。
他妹妹當真要做的事,沒人能攔得住。
楚清鳶在座後滿手汗水,雙眼卻迸出芒,這才是令他折服之人該有的氣魄!
衆人等啊等,沉寂的太極殿終于等來皇帝發話,卻是毫無氣勢可言的一句:“退、退朝。”
有心人聽出了皇帝音中的輕,心中暗想:到底還是年紀輕些,不住權臣的氣焰。接著又聽皇帝加上一句,“含靈——你別走。”
褚嘯崖眉挑,有心搶白兩句,轉頭見謝小娘子睫淡垂,立在原。
那容長俊臉,雪一樣白,泛出珍珠的澤。纖的玉頸好似塗著一層霜,偏又利落地收進朝服領口,引得他心如百蟻啃噬。
越是想得手,褚嘯崖越樂得配合,也不與小皇帝嗆聲了,低頭一笑:“小娘子今日對褚某的意,褚某他日,千倍百倍報答在娘子上。”
謝瀾安宛若罔聞,不置一詞。褚嘯崖也不在意,得意地扶劍出殿。
隨著臣子們陸續退朝,陳勍將前侍奉亦屏退,偌大朝堂,終只剩了他與謝瀾安二人。
這樣二人獨的場面,其實從前有過許多次。只不過今日不像在西閣中的和諧隨意,沒有糕點香茶,也無焚香對坐,一上一下,君是君,臣是臣。
君不似君,臣不似臣。
謝瀾安穩穩開口:“臣知道陛下的顧慮。”
那清泠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宇中起了回聲,陳勍就笑了。
當然知道,這朝野上下哪有看不的事呢。
“陛下擔心大司馬再度北伐,再立新功,威脅到陛下的皇位。”謝瀾安打開天窗說亮話,“可陛下怎不想想,如果與北尉和談,北府兵馬不用于外敵,大司馬一腔野心無發洩,會不會促使他更快地掉轉槍頭,圖謀金陵?外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
子在絳紅如意紋地上長玉立,振聾發聵。陳勍看連舉笏板的角度都沒有變過一分,不自地想,怎麽會有這麽多用不完的力呢,仿佛永遠不會累,也不會退。
“這仗,一定要打嗎?”
謝瀾安道:“能陳說的利弊,昨日臣已盡言。陛下若定要追問篤定之語,臣也願以一擔保:北尉有三敗,負其勇銳,好戰必傷,一敗也;東施效顰,失其舊俗,二敗也;人心不服,衆叛親離,此三敗也。
“北尉強盛百年,值此將衰之際,正是天賜良機。陛下若相信臣的判斷,臣有一計,我朝可假意同意和談,而後趁兩朝會面之時,派大司馬出其不意突襲虎牢關。北尉元氣一挫,背有然死敵,腹有六鎮叛軍,尾有我朝迫,便再難氣候了。”
陳勍靜靜聽著,仿佛聽進心裏了,又仿佛神游天外。
隔了半晌,他自嘲地呶呶角:“含靈,我很早以前就在想,你是不是上天降下的神來輔佐朕的。”
謝瀾安平靜地回視陳勍。
“你總像站在所有人目之前,俯瞰著人世這道小小的棋盤。你曾讓我看到了中興之,所以你要清田,我允了,你要子參與闈試,我也許了,甚至你弄個挽郎來做狀元,我也未說什麽。但是。”
他說的與方才謝瀾安說的全不相幹,謝瀾安嘆了口氣。
陳勍也落寞地嘆了口氣,眼裏突然生出些憐憫,霍然下視線,朝冠上的玉珠錚錚作響。“兵戎之事,你謝含靈就能料得一不差嗎!你本沒上過戰場,也沒去過長江之北,紙上談兵不是兵家大忌嗎?!”
他又像憤怒又像委屈地站起來,“你勾畫的那些環環扣的萬古基業,是很好……可是除了你,沒人看得到啊。”
看不到的事,你要我如何放手去做?
謝瀾安沉默許久。“我懂了,陛下不能信任我。”
“不,”陳勍立即道,“我能信任的便只剩你了含靈。”龍袍加的年說話間摘下礙事的冕旒,從朱墀上急促地走下來,被他拎在手裏的珠玉伶仃相撞,像一尾尾急于鈎的魚。
“拿兩萬俘虜賭僞朝一場,我可以聽你的。但現在你是拿整個大玄的國運、黎民的生路,去豪賭一個勝負難測的結果。”
“含靈你是不世之才。
“可朕賭不起。
“朕……肩負江山,賭不起啊。”
他見謝瀾安不說話,微微朝矮,散出一片幽的龍涎香氣。“含靈,老師……你幫幫我。你既知我心病,便趁褚嘯崖父子在京,幫我除去這一心頭大患,好不好?我已經想過了,或者毒殺,或者將人誆進宮來圍殺——他縱勇武過人,終是凡胎,只要能除此惡獠,我……朕什麽都答應你!”
褚嘯崖在朝上問陳勍怕什麽。
西府和北府,對金陵臺城裏的君王來說有一個都是禍患,何況兩家同時坐大!之前謝瀾安一直站在他的立場上,連王翺都能斬草除,可是到褚嘯崖,謝瀾安非但沒有打大司馬的跡象,反而想讓褚嘯崖再戰彪炳,而大司馬又有求娶謝瀾安之心,這讓夾在兩個強臣中間的皇帝如何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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