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是什麽難事，學我啊。”謝瀾安說了一句，漫然擡眼往殿中掃。

三公九卿該到的都陸續蒞臨，只是一直未見大司馬褚嘯崖的影。

“大司馬今年不進京述職？”謝逸夏那，正問到這上頭。

會稽王曉得謝家和褚嘯崖的齟齬，別說謝家，當初這人屠向他求娶寶貝兒，把陳稚應惡心什麽樣兒。陳稚應淡哼：“那尊殺神的脾氣府君還不知道麽，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早些年，還鬧出過讓太後和皇帝等他的戲碼。不提他也罷。”

“……謝中丞如今是炙手可熱，小子怎麽學得來？”陳卿容被謝瀾安的話逗得一笑。

如今坊間都傳說，依謝娘子的出權勢，哪戶門庭敢聘下嫁？將來十有八九是要娶夫的。陳卿容笑過了，著昔日心上人燈下的玉容，一個恍惚，輕道：“若非你……我就死心塌跟著你了。”

胤奚在謝瀾安畔五步外，聽那音悱惻，眼皮子一跳。

謝瀾安搖頭嘆笑，討饒地作揖：“郡主錯，謝某可負不起佳人。”那風流神態，真有幾分郎豔獨絕的瀟灑。

陳卿容也只是與玩笑，眸一錯，注意到邊有個白郎君，生得極好。

小郡主咦了聲，再想多看兩眼，胤奚兩步避到謝瀾安後，袍裾微生風瀾，只聞嗓聲悅耳：“學生見過郡主，不敢驚擾貴人玉駕。”

這下不止謝瀾安笑，連第一次宮的百裏歸月也放松了心神，難得忍俊。

謝瀾安反手指指後，不避諱地說：“他還給你倒過酒，你忘了？”

陳卿容還沒尋思過味兒，胤奚神輕。

他至今還記得，他與郎相逢的第一面，是郎在魚龍華筵的燈輝裏，曇花乍綻的剎那間，著他手上朱砂痣問：先生是誰？

那夜燈華，恰如今夕的清夜高殿，玉壺轉。

彼時他答：胤，衰奴。

“陛下駕到！”正在此時，陛階上響起中常侍尖細的唱聲。陳勍從角屏登上座，笙樂奏響，百朝拜。衆卿平後，新科三甲貢生于末列再拜。

胤奚獨出左首，趨至中庭一揖到地：“學生胤衰奴，拜見陛下。”

嗓音清綺，妙勝竹。

兩旁席的臣子目皆彙聚在他上。

聽說這位新晉狀元出苦寒，又聽說他與謝中丞關系匪淺……年年辦宮宴，年年都是老面孔，好不容易到這種新鮮事，大家說不好奇是假的。

“平。”陳勍在上座道。

胤奚謝恩起。

一直留意盯著胤奚的陳勍，在看清那張臉的瞬間，微微咬牙。

在座中臣子們看來，這個新年僞朝，無瑕南顧，乃是大玄一樂；後宮帝妃即將誕下龍子，社稷後繼有人，是二樂；而闈試順利，英才彙聚，這一樁雖不盡如世家之意，卻是陛下力主推行，如今求仁得仁，自然又算一樂。

陛下近來越發年持重，喜慍不形于，可這心裏，想必是稱心快意的。

可是無人知曉，陳勍心裏藏著一件幽的心事。

他著階下那裘白，心想：這便是含靈不惜流言蜚語，也要親筆為他錄籍的人。

好一個妙年潔白，好一個蘊藉容與。將他養得像個從畫裏走出來的錦繡公子。

寧為三百子避嫌的謝含靈，唯獨不為他一人避諱。

“朕，自開闈試，試以聖賢之典籍，邀以繡繪之文字，察以機杼之方策，盼天下英才。”陳勍松開掌心，面上浮起欣笑意，“朕看過你的文章，確如荀祭酒所評，有清澄如江，雄渾如岳之氣。”

“只是……”陳勍目下傾，“卷上的‘答吏治’一條，似有未盡之意。今日君臣歡宴，汝可暢所言，朕想聽聽新科榜首的見解——如何方能吏治清明？”

在場者無不是為多年的吏，胤奚一介還未授任的貢生，若敢當著衆人的面談“如何治吏”這個得罪人的話題，一個不小心，便會落個四面楚歌的下場。

不大懂政事的安城郡主心裏犯嘀咕：陛下這是才垂問呢，還是為難人呢？

謝瀾安的座位在會稽王與謝逸夏之後，頭也未擡，氣定神閑地提起食案上的細頸金壺，給自己倒了杯綠酃酒。

胤奚一頓，揖手而答：“陛下垂天之恩，允學生張膽妄言，然在座皆是劭名彰彰的臺閣館臣，小子姑妄言之，願吾聖主與在座宰執府君苛評。

“古人雲，‘省不如省事，清事莫如清心’。清心之法，本于至公至明，正如陛下夙夜匪懈，躬行仁義；省事之法，貴在得人，今開科求才，非止學生與諸位年兄得利，邇至九州千千萬萬為國朝效力者，皆如沐甘霖，遠至僞邦，何能不德風披靡。滿庭高公在前，學生等于下仰止求進，為報陛下興才之恩，茍日新，日日新，衆辰拱于北階，陛下垂手而治，何愁吏治不清。”

荀尤敬在席中暗暗點頭。

還算他反應快，沒有真在這個賀新年的喜慶日子裏大談改革清吏。借古人言，有理有度，歸功于上，又非空的歌功頌德，言辭措綴得恰到好。

謝逸夏自得其樂地往盤裏夾了片鹿炙。

陳勍再試：“那麽何謂經略世故，平準均輸？”

胤奚謙沖得，回答如流。

陳勍微一頓默，笑道：“卿言不俗，朕心快。有此等佳才，江左中興指日可待。新科榜首不若在一闕歌賦詩一首，以記今夜之樂。”

胤奚聽到這第三試，眸底終于溢出幾縷凜靜的黑。

他忍住了擡眸直視座之人的沖。

“誠如陛下所願。”

弦歌一曲終了，賀歲樂府詩。

締章繪句，獨運匠心。

這七步詩的急才，贏得滿庭喝彩。

到了此刻，先前當熱鬧看的臣子們方從狀元郎那張玉容佚貌上移開注意，認可此子是有真才實學的。

可見陛下是用心良苦啊！當場殿試，便是為了破除坊間的風傳，還這位狀元郎一個清白無垢的聲名。

老臣們審視的不止是胤衰奴一人，而是在掂量以這個寒生為首，即將湧廟堂的濟濟書生，是否真有與過去的老派士族分庭抗禮、俊才傲的資格。

經過這三問三答，諸臣收起了輕慢之心，不得不承認當初謝瀾安倡議廢除九品制的魄力。

出苦寒，又如何？沒有比這樣一個人高中狀元，更符合寒人策舉推行的初衷了。

謝瀾安卻心不在焉地撥著酒壺的壺蓋，心想：可若過不去殿試，今日便是胤奚的一劫。

轉頭往朱墀上了眼，不知是否錯覺，著緗半朝制禮服的皇帝眼風流轉，仿佛才從臉上收回視線。

謝瀾安當下沒說什麽，只聽皇帝轉而問詢闈榜次名，餘裏那裘白荷襕衫，卻行退回席位。

胤奚轉的剎那，與等候召見的楚清鳶視線錯。

楚清鳶清清楚楚看見積在胤奚眼底的清冷不馴。

“百裏娘子有不足，卻勵學問，實在難能可貴。卿之授任，不妨由中丞與吏部商定。”陳勍轉而道，“楚潛心何在？”

他直呼楚清鳶的表字，與先前二者的態度明顯不同。

楚清鳶打起神出列，稽首拜見天。

“學生楚清鳶，叩見聖主陛下。學生深謝陛下為敝氏先祖厚葬之大恩！”

此日楚清鳶與胤奚不約而同都穿了白，只是楚清鳶上的這件比不上胤奚的錦帶緞袍，是一件白纻素，顯然還在為被掘墳的先祖守節。

只因面聖不可失儀，他又在外面罩了件水檀的外袍。

對比二人在斯羽園夜宴的境，恰好顛倒。

陳勍擡手命楚清鳶平，并沒像先前考問胤奚一樣試他學問，而是嘆：“楚生遭逢，實屬不易。朕屬意你為黃門侍郎，輔佐朕躬。”

此言一出，筵席間頓起議論。

——這狀元郎的職位都沒定，皇帝怎麽先欽定了第三名？

黃門侍郎，正五品，掌天子起居法度與出奏章，可是個清要之職。

楚清鳶怔忡一瞬，反應過來眼眸亮地伏叩首，聲音抖道：“學生……清鳶謝陛下隆恩，必傾為國，不敢負陛下所！”

胤奚跽在左近殿門的食案後，輕垂眼睫，無卑無。

鄰近朱墀的前席，落在九枝金槃樹燈暈裏的謝逸夏，被襯得面如冠玉，上的玄紫寬袖袍流溢彩，笑著偏頭與侄說：“看來今夜熱鬧不。”

謝瀾安眼風掃過道上激謝恩的楚清鳶，漫笑：“良辰嘉時，且以永夜。”

很快，這熱鬧便到了謝家。

酒酣耳熱之際，皇帝親把杯盞與謝逸夏同飲，勞謝二府君多年鎮守荊州的辛苦。酒盡杯空，陳勍聲溫潤道：

“郡公勞苦功高，多年外任，難與家人相聚團圓。今逢丞相之位空置，朕屬意謝卿升任丞相，回京任職，諸卿以為如何？”

謝逸夏沒有防備，笑意還在角，心卻咯噔一下。

謝瀾安皺眉，隨即臉上出似笑不笑的神態。

元旦期間朝事都緩，還沒來得及和皇帝呈稟取消“丞相”一職的設想，皇帝便迫不及待地想把二叔調回金陵，將二叔手中的兵權收一收了。

如今王黨落沒，在朝中，對軍國大事皆有話語權。那麽再將二叔放在丞相的位置，一家人說不出兩家話，這個看似是百之首的相位，就一如百裏歸月所言了虛職。

而二叔放掉的，卻是實打實的西府十萬兵權。

明升暗貶，倒不料，小皇帝有這份長進了。

謝瀾安才起語，謝逸夏已笑著接過話：“陛下惜下臣，臣寵若驚啊。只是荊州西臨蜀國，北毗胡尉，一州之事繁瑣不斷，微臣雖不才，到底經手多年，若倉促回京，只恐接不明啊。”

說完，二爺遞給謝瀾安一個含笑安的眼神。

他在這兒，斷沒有還讓小輩打頭陣的道理。

殿中臣工神各異，會稽王若有所思地拈酒杯。

轉眼間，見屏閣裏一心吃喝，把臉蛋喝得紅撲撲的兒，陳稚應又不由一笑，讓隨從將案上沒過的一盤石梅子，一碟炙獐給郡主送過去。

那邊皇帝說道：“一州事務再繁瑣，又豈比得上朝重務？謝卿大才，朕從前于深宮韜養晦，未能盡用良才，一直引為憾事。而今新春煥象，正請卿回京主持大局。荊州那邊的兵事，可從兵部調派督前去接手，卿若實在不放心，遙領荊州便是了。”

說到此，陳勍略停了停，含笑的漆黑瞳眸直視謝逸夏，“又或者，卿家有什麽顧慮？”

遙領荊州，說白了便是了兵符掛個名。謝瀾安終于起：“臣以為——”

“臣以為此事不妥。”

雕花殿扉忽然自外而開，隨著撲暖殿的霜風，一道渾厚的聲線闖氣氛凝峙的含英殿。

看著那道高如黑塔帶殺伐的人影走進，群臣的心頭仿佛了蒙上牛皮的戰鼓，心跳咚咚作響。

“臣賀歲來遲，”褚嘯崖劍甲不離，旁若無人地走近朱墀，不拜，“還陛下恕罪。”

“大司馬。”除了數幾位宗親貴胄，群臣長而起，一同向褚嘯崖見禮。

這便是褚嘯崖的威勢！哪怕年年上演這麽一出，褚嘯崖依舊樂此不疲。隨同父帥一道宮的褚豹遲落幾步，盯著燈影下文質彬彬的胤奚，挑釁一笑。

手時撒野得像個亡命徒，這會兒裝什麽讀書人？

胤奚像是不認識褚豹，低眉順目地著酒杯裏晃的波。只是褚嘯崖的突然到來，終究讓他心緒難安，胤奚餘不聲地隔座看向前方。

謝瀾安方才正要陳辭，看見褚嘯崖殿，神波瀾不興，又款款坐回了座位，是在場數沒有起迎大司馬的人之一。

到如有實質的一雙灼熱眼神落在自己上，謝瀾安眼皮都沒擡一下。

謝逸夏側往侄前擋了擋，幾乎是同時，陳勍淡聲道：“大司馬遲了。”

隨即他掃視群臣，語氣不輕不重：“都坐下。”

“軍務繁忙沒辦法，臣自罰三杯。”褚嘯崖從人臉上收回視線，不在意小皇帝無關痛的敲打。

“臣今夜赴宴，還帶了膝下不肖子，只為來給陛下當面賠罪。之前應對胡騎南下擾，褚豹是好心辦了壞事，不管怎麽說，年輕人就是躁。”褚嘯崖笑了笑，目落在陳勍那張年輕的臉上，接著說完後半句，“被陛下責問，也是他該的。”

他忽然提起靈璧剿胡一事，謝瀾安心念微。

褚豹已乖覺上前，向皇帝叩首請罪。

陳勍不能當著褚嘯崖的面兒真將褚豹如何，他訓誡了幾句，命人起來。彧良無聲端著托盤過來，陳勍才意識到手裏還攥著空空的酒盞。

表面看上去未大司馬威勢淩的皇帝，心深，還是含著一縷怕。

陳勍將鎏金描紋盞撂在托盤上，扣住手心直視褚嘯崖：“適才將軍進殿時說，朕任命謝逸夏為丞相不妥？”

“是不妥。”褚嘯崖笑意不馴地環視左右，“誰不知‘謝荊州’這個名號已經跟了謝家二爺近二十年？領兵布將的門道，陛下不懂，是忌諱倉促換帥的。所謂人不辭路，將不離槍，謝二爺的家雖在金陵，但久居荊襄，知當地的民風俗，想來早已認他鄉作故鄉了。”

他一句“陛下不懂”，群臣眼觀鼻鼻觀心，沒人敢搭腔。

不過心裏琢磨著，北府與西府一向分庭并峙，今日大司馬怎麽替謝家說話了？

殿的笙樂不知何時靜了，席間不再觥籌錯。夾著寒梅幽香的冷風從沒關上的殿門吹到陳勍臉上，將他之前面對謝氏叔侄的那點心計拂得然無存。

他在褚嘯崖輕蔑的眼神裏覺得難堪。

而一向維護他的謝瀾安，并沒有啓口的興致。

短暫的沉寂中，陳稚應輕咳一聲，“大司馬既來了，便先席吧。”

“未向王爺請安。”褚嘯崖循聲看向會稽王，哂笑一聲，“王妃不曾京嗎？說起來王爺與王妃鶼鰈深，令人好生羨煞。褚某便不同了，自元妻逝後，孤家寡人一個，豹兒這回惹陛下氣，也是因無個慈母管教。”

衆人聽大司馬繞來繞去，莫明其意。

唯有謝逸夏眉頭皺起，當機立斷地向褚嘯崖舉杯，眼現寒芒：“今夕宮宴，何必談論傷心事。弟敬大將軍一盞。”

“欸，”褚嘯崖卻道，“二爺這輩分論錯了。我輩武夫，百戰鋼，自來有老當益壯一說，何況褚某正值壯年！昔年北伐，朝廷曾答應褚某，待我班師凱旋日，便賜一樁婚事——”

褚嘯崖春風得意地轉向謝瀾安，“本將軍仰慕謝小娘子久矣，猶記前歲端午，與娘子獨于樂游苑湖心畫舫，至今難忘。今請陛下踐約，賜下這門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