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府婢早起掀開門簾, 庭院已被皚雪渡染,目盡白。
地上覆著一層白,空中還飄舞著細簌的雪霰, 不知昨夜幾時開始下的。至謝瀾安回屋的時候, 還是晴的。
上房的雕花門一開, 謝瀾安披著件不常穿的白狐裘站在廊上, 問:“昨夜何事?”
昨夜衛進院子, 助了某人興致, 應是有事;然則沒有向面呈,想必無要大事。
聽主子過問,正要換崗的陸荷趨步至階下回報:“回郎,是夜裏王家祭奠,見我府門前掛著紅燈籠,王府借故找不痛快,要求府上摘燈。岑長史出面涉,拒不同意,那王家也未敢如何。”
不是需要一家之主出面理的事, 只是當時沒到娘子平時就寢的時辰,就來稟報一聲。
謝瀾安頷了頷首, 難怪。王謝兩姓上幾代皆有姻親來往, 在謝四小姐與王家七郎和離之前, 王氏族中但凡辦喪, 謝家都會送賻儀、設喪棚, 反之亦然。
可王翺就是謝瀾安一力治死的,親家變仇家,表面文章是不可能做了。王府哪裏是介意幾只紅燈籠,只怕恨不得將這罪魁禍首剝皮敲骨。
可他們怎不睜眼瞧瞧整個金陵, 敢為先丞相設喪棚的,又有幾家?
太醫是皇帝遣去的,隔牆催是謝瀾安做下的,京中哪位玲瓏心肝的達貴人敢在此時燒王家的冷竈?定要王翺過不去這個年,報那一箭之仇是其一,其二,父死,子去丁憂三年。三年時間,足以改時易世,這便等于將王家踢出了朝局。
王氏,自此沒落了。
“主子,”鐵妞兒接著陸荷的話抱拳,憋紅了臉,“屬下告罪。”
昨夜敲完門才後知後覺,郎那聲“小賊”并非真的賊,自己是攪了主子的興。
家主的神如廊外漫天的雪,看不出高興,也看不出不高興。滿庭沉寂,胤奚就是在這時沿著連廊走來的。
他先看見上狐裘如雪,與這天,這地,上下一白。卻更勝雪,襯得子一張臉僅掌大小,倒比這幽清雪天更添一段風韻。
“郎。”他喚了聲,鼻音竟很噥重,自己先赧了下,“去史臺嗎,我送你。”
謝瀾安眉心舒霽,沖他輕挑:“我說什麽來著。”
這一聲後,庭中方似松開了無形的錮,落雪重新飄,鐵妞兒的頭才敢擡起一寸。
恰好小掃帚抱著絨護手溜邊跑進院,惦記去看小胤屋裏的魚凍沒凍壞。一見家主大人,猛地剎住步子,遠遠先行一禮。
聽見胤奚讓慢些跑,小掃帚疑地指指自己嚨。
那意思是,的嗓子是賣力念文章喊啞的,小胤你的嗓子怎麽也啞了?
胤奚無奈失語。
昨晚謝瀾安穿戴好後將回房,胤奚才想起眼下正是臘月最寒時,不敢讓郎風寒,請留在屋裏休息,他出去睡抱廈。
可謝瀾安是主,再寵誰,也沒有留宿廂房的道理。胤奚勸不住,又要送,他將謝瀾安從裏到外穿裹得嚴嚴實實,自己卻只胡罩了件外袍。當時謝瀾安就提醒,一熱一冷,是要作病的。
“練武的架子,不礙事。”胤奚是這麽答的。
當時確實沒什麽,等他返回屋裏,見榻褥狼藉,餘香猶存,躺上去回味著神低的銷魂滋味,吹了冷風的又不控地熱起來。
在眼前時,哪怕看不見,心也是滿的。
不在,他只能想,想得渾的都要被溫燒幹。
終是洗了兩回冷水澡才罷。
于是今早醒來,就覺骨發酸,嗓子也有些幹疼。
“郎睡得好?”胤奚未當回事,還低問。
願一夜好眠,可又想知道,分開後郎有沒有想過他,哪怕片刻的輾轉繚?
如此直白的問,謝瀾安自然不答,眼風轉向小掃帚,眼眸微彎:“你替我做事,所以你小胤哥哥有句話一直不好講——這次是特殊況,平素為人卻不可見災取笑,落井下石。凡人行事,還是要留一線的。”
小掃帚沒聽出家主大人的言下之意,懵懂點頭說記住了。
胤奚卻聽出來了,他綺思一散,定睛著不凡夫之道所拘,在漫天飛雪中眸清如的謝瀾安,想到一句話。
手起刀落而面不改者,不為驍將,必為梟主。
……
下朝時,斬缞服孝的王道真將謝瀾安堵在烏巷口。
這神容憔悴的中年男人眼紅似,對謝瀾安如視仇讎:“烏王謝齊名于世……王家敗了,你以為謝家便勝了?麈尾斷,大袖拋,亭臺歌舞風流盡……你執意抑世家擢寒人,那麽謝氏作為金陵最後的門閥,能被掘起的寒族所容嗎!你想重權在手,清名盡邀,亦不過是自搗長城,樓起樓塌!十年百年後,誰謝你謝含靈,終不過步我王氏後塵!”
“借君吉言。”謝瀾安穩坐在馬車裏,車門敞開,眼風下掠,“頭七過後,丞相的亡魂也該安了,貴氏就舉家搬出烏巷吧。”
“你想趕王家出烏巷?!”王道真如遭雷震,狠狠盯著這年輕冷漠的郎。
“謝含靈!這天下還不是你做主……你休想!”
謝瀾安不再說第二句,闔上車門。那張冷麗容被雕扃隔絕的同時,駕座上的胤奚開腔:“君子擇鄰,慎之又慎。我家府君好靜,聽不慣閑雜人等天天在門口唱大戲,至于府君做不做得主,你可以等等看。”
他上前傾,黑琉璃般的眸子流轉冷,“老丞相已故,貴府老夫人還健在吧?”
“你敢威脅……”王道真後半句話沒有說完,在他的眼神中油然凜寒。
跟在父親後的王十一郎怔怔著那扇闔閉的車門,後退半步,輕喃:“含靈,你為何變這樣了……”
他識得的是前世的謝含靈,不知今天這個從百鬼夜行中走出來的謝含靈,做人非但不留一線,還要將那僅存的一寸餘地趕盡殺絕。
烏巷,從此只姓謝。
·
“郎君,出事了!”
連下三天雨雪,小長幹裏窄巷積冰,將屋裏襯得昏曖曖的。楚清鳶在琴案前一遍又一遍地彈那首曲子,企圖想起更多的片段,被老仆這一聲喊回了魂。
鏘地一聲,指尾刮住的徵弦險斷。
回在耳邊的,依舊是那聲莫知來的“青鳶公子”。
臘八那日奇石現世,楚清鳶心知是王家的設計,他想也不想便命仆人研磨,上書為謝瀾安論辯。
不為別的,扳倒王氏是他與那位謝娘子共同的目標,箭已在弦,若再讓王家翻盤,那麽對方一定會報複反水的自己。
可當墨已蘸飽,即將落筆時,楚清鳶又猶豫了。
他而今是不畏強權、一心為君的新科進士,陛下看重他,看重的就是他沒有門楣,無黨無派。一旦他為謝瀾安說話,即便初心是秉持公義,陛下又會怎麽想?
非但對他仕途不利,于謝瀾安而言,也不是好事。
于是那疏折,他終究未寫。
之後丞相重病,不治而亡,再到坊間傳出王氏要舉家搬出烏巷的消息,都印證了楚清鳶的判斷,沒有他的參與,謝瀾安依舊能擊敗王氏。
可他的心依然晝夜不安,仿佛那個選擇會讓他後悔終生。
後日便是除夕,跟著便是元日宮宴,他將作為天子門生,在新年的伊始風風邁紫宮殿,公卿觥籌,青雲直上,又會出什麽事?
“怎麽了?”楚清鳶低聲問。
老仆進了屋站都站不穩,跌倒在地哭道:“郎君,楚家在清虛山的祖墳被……被刨了!”
楚清鳶耳邊嗡地一聲,渾逆流,四腳冰涼地站起:“你說什麽?祖墳……”
他怔忡地沖出去,被漫天的碎雪落了滿臉。誰做的——還能是誰做的?他也只與瑯琊王氏結過怨,王家倒了,憤恨不得出,對付不了謝家,找人掘他一個白書生的祖墳洩憤,還不是手到擒來嗎?
可那是祖墳!
人生在世,宗祖最大,他們怎可行此損之舉,毀他風水,斷人香火……
“破壞……什麽樣……”楚清鳶指尖掐在掌心,全都在抖。
老仆哽咽:“掘棺曝,白骨、白骨混雜難分。”
楚清鳶太猛疼,一跪在雪裏。在臉上融化的雪珠順著他兩頰淌下去,不像是雪,而似一場極冷的寒雨。
——“阿瀾,清鳶本是你教導出來的……”
——“你是我一手教出來的……喝過這杯酒,恩仇皆泯……”
這是什麽?
——“……我豈會明知是毒酒而飲下呢?”
——“你背叛我,我縱是死,又豈會讓你好過!”
這究竟……是什麽!
楚清鳶眼前殷紅片,宛如滿地的。他捂著額角撥掌在地上找尋,拂開雪卻還是雪,那只是他看久了白而産生的幻覺。
“郎君你撐住。”老仆被楚清鳶的樣子嚇住了,上去護住他健全僅存的左手,“事已發生,郎君切勿過悲!還是先去報,修葺墳冢要……”
靜止須臾的楚清鳶,肩膀聳起來。
老仆以為他在哭,卻聽見自家公子斷斷續續的笑聲。
“為何,要修?”那笑聲低沉狂癲。
老仆冷瘆地打個寒戰,盯著轉眼間噙起角、側臉被雪水洗得蒼白無瑕的公子,如見鬼魅。“郎、郎君,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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