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這名跪叩在太極宮殿上, 一馬當先，滿懷孤勇熱忱的青年醫, 姿筆，字字鏗鏘。

他一言既出，殿上衆位醫左右面面相覷，出驚惶之。

韓氏也從抖不安中，擡起了一雙含著費解的眼，了鄭貴妃。

這醫，可是鄭貴妃收買？

但從鄭貴妃的神態表現上來看，是想多了。

這青年醫姓周, 單名一個垣字，是京中杏林一脈上年輕一輩中的翹楚，醫出類拔萃，頗中諸位老醫的提攜。

青年人自有銳意之氣, 雙眸清湛，像是還未被世俗侵染。

這樣的人，一定是向往真相的。

這對師暄妍更加不利。

在氈毯上已經跪得雙膝腫痛, 借著調整姿勢的間隙, 眼眸斜斜地向外睨了一眼。

這一眼不是看向鄭貴妃, 也不是看向韓氏, 而是大殿朱門之外漆黑如墨的夜。

夜中宮燈璀璨，葳蕤如林，立著諸多宮人, 但唯獨不見想見之人。

那個男人, 不會來解救于水火了。

這謊言是起的頭, 卻是他在聖人面前撒下的，若今日被以極刑, 他難道能做到心中無愧麽？

還是，想錯了，太極宮中一切，他還未能知悉，他現下只是在東宮，等待著回去？

只怕，今夜是再難回去了。

師暄妍深深地吐納，往肺中憋足一口長氣，面恢複皎然。

上首聖人稍擡袖：“太子妃，近前些，讓醫為你診脈。”

已經強行恢複鎮定的師暄妍心想，醫若診出什麽來，確定欺君罔上，就豁出去，一則告發韓氏對下毒，二則把欺君全推到寧恪上，盡力保全自。

打定了主意，心頭的恐懼消散了許，神態愈發從容。

這一如臨春風般的從容勁兒，看得鄭貴妃心裏直泛嘀咕。

鄭貴妃瞥眼瑟瑟發抖的韓氏，不有了別的揣測，韓氏莫非與師暄妍一條心，想出這個轍來，無非是為了整治自己？

那可真要自雙目，氣自己又看走眼了。

青年醫周垣側目，恭敬侍奉于師暄妍側，嗓音醇和：“請太子妃出腕上三寸。”

師暄妍依言將如玉皓腕，自藕紅纏枝木芙蓉紋長袖下探出，欺霜賽雪，幾近明，白得仿佛能看到纖薄的理下錯綜複雜的管。

周垣叉手行禮：“微臣醫不，率先為太子妃請脈，拋磚引玉，聖人、貴妃、太子妃恕罪。”

這青年禮數周到，言辭間滴水不，又不掩鋒芒。

鄭貴妃怪異地看了他一眼，一時還看不穿他是否真的剛直不阿。

周垣請示以後，得到聖人的首肯，方為師暄妍探脈。

當指尖搭在師暄妍腕脈上時，周垣一個眨眼之間便心頭有了數。

脈象穩健有力，但空空如也，聽不到任何病癥，探知不到任何懷孕的跡象。

強自出頭的青年一瞬間以為自己聽錯了脈，扣著太子妃的脈象，繼續往下聽。

可結果依舊如此。

沒有懷孕。

怎麽可能？

周垣本以為，太子妃確乎有孕在，否則誰也不敢扯下如此大謊，他今日前來，第一個出頭願意替太子妃診脈，就是要證實鄭貴妃的誣告。

中鄭貴妃與太子已是水火不容，勢有一爭，這是他向太子投誠，遞的一份投名狀。

然而事實真相擺在眼前，太子妃的確是以謊言愚弄了聖上。

周垣的額頭上已是熱汗滾滾。

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他將自與聖人案前的蠟燭靠得近些，佯裝是被燭火熏烤出了熱汗。

聖人此刻已經失了耐心：“如何？”

周垣幾乎不敢把下擡起來，驚之間，他俯叩地，仍舊為了那一份投名狀，咬答複：“回、回陛下，太子妃懷孕時日尚淺，脈象不顯，微臣只有五把握，太子妃為脈。”

他事前先說了，他醫不，倒是給自己找好了臺階下來。

聖人目不悅，正要說一句教這些年輕人日後不可托大逞能、班門弄斧，然而聖人的話還沒說出來，衆位醫後，一個潑辣婦人跳將起來，大喝道：“怎麽可能！”

師暄妍怎麽可能是懷孕了，這醫分明是醫還沒練到家，滿胡吣！

可韓氏這不合時宜地一跳腳，頓時吸引了殿上所有人的目。

衆人看，都不出鄙夷。

就連鄭貴妃，也因深蒙，竟輕易就相信了這個無知村婦，還把這難登大雅之堂的村婦領到太極宮中來，這不是純純令自己丟人麽！

聖人被引去了目，龍目泛著砭人骨頭的森冷：“賜摑。”

左右便有監上來，一人一邊摁住韓氏的胳膊，韓氏驚恐萬狀，忙開口求饒。

可惜這破鑼嗓子天生刺耳，好像指甲嘩啦著木板，留下的一長串教人汗倒豎的尖銳噪聲，聖人的眉心揪得更加，左右便知曉了。

啪啪啪啪。

連著四道辛辣刺痛的耳，賞賜在韓氏的臉上。

未消片刻，掌力籠罩之下，韓氏原本就的臉腫了兩塊大饅頭。

也知道自己說話討人厭，忙鼓著腫豬頭的臉，把自己的咬著往裏嘬，不敢再發出半點聒噪之音。

聖人可算釋了眉頭，便又對第二人道：“計恕，你來。”

計恕是聖人用醫，平素太醫院多是他陪王伴駕。

此人是杏林泰鬥華叔景的室弟子，得華叔景親傳，如今太醫院中以他為尊，如有疑難雜癥，醫們求學首選的師父便是計恕。

計恕自一群醫裏步出來，徐徐來到師暄妍旁，走了周垣適才的位置。

“太子妃，微臣為您請脈。”

鄭貴妃看剛才韓氏跳起來說了一句話，被聖人賜下掌摑，此刻打得臉高高腫脹，凸隆如丘，委實可怖，便下了心頭的話，專心致志地等計恕的結果。

不單聖人，就連平日裏有個頭疼腦熱的，也都是請的計恕來。

計恕的醫，勉強能信得過。

師暄妍看出了周垣分明已經查知自己并無孕脈，但不明白周垣為何會替做瞞。

眼看計恕又要為診脈，師暄妍方才平複了許的心髒又開始發憷。

指尖溢出一輕。

計恕也同周垣一樣，一搭上太子妃的脈象，立刻便有了自己的答案——太子妃無孕。

如果他診斷無誤，那這就是一個欺君大謊。

若襄助欺君，便是從犯，一旦餡，即便不株連九族，也要禍及妻小。

計恕也忐忑難安。

但他的醫，是師父華叔景手把手地帶出來的，太子妃的孕脈，是師父親自請的。

師父留的脈案，難道會有誤？

不。

或許，他才是錯的那個。

是他火候不夠深，醫還不到家，所以行醫四十多年，竟然連一個脈都能診斷不出。

錯的必然是他，絕無可能是師父。

計恕的後背心也滲出了一團熱汗，等聖人再一次問“如何”之時，他便也同周垣一樣，伏地頓首，尾調發地解釋：“太子妃確鑿有孕，已有……三個月，腹中皇嗣尚安。”

師暄妍微怔，難道連計醫都看不出的脈象本就不是孕脈嗎？

鄭貴妃也是震驚。

臉已經腫得又紅又紫的韓氏，兩只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圓。

這些醫一個個，都是位素餐，拿俸祿不幹事的麽！酒囊飯袋也不過如此！

聖人點頭，目瞟向鄭貴妃，語調寒漠：“貴妃還要說，太子妃犯欺君，皇嗣有假麽？”

鄭貴妃支吾道：“這……”

實在難相信，這韓氏居然敢晃自己一槍，把架到火堆上炙烤。

鄭貴妃兩眼恨毒，惡狠狠地剜向韓氏。

韓氏被左右監摜在地上，如爛泥似的，趴趴地著太極宮中冰涼的地板，再難爬起來。

不相信診斷結果。

一定是，一定是師暄妍，早就已經買通了整個太醫院！

聖人業已看出了鄭貴妃的不甘心，這時他心頗佳，一揮袖，道：“一個個來，都替太子妃好好看看，看是不是孕脈，朕這個皇祖父，究竟當得當不得。”

太醫們聽周垣與計恕說太子妃是孕脈，一個個心頭巨石放落，這時也歡天喜地自請上來，排著隊要借太子妃的脈象給陛下道賀。

結果一診一個汗如雨下，一診一個不吱聲。

這是什麽脈啊。

這是子虛烏有脈，什麽也沒有脈。

可周垣是太醫院的青年翹楚，計恕是太醫院的定海神針。

他倆看的是脈，這還能有錯？

而且，這脈案據說是老太醫華叔景留下的，華叔景是醫壇北鬥，他老人家可是有著“在世華佗”之稱的宇馳名的神醫。

他還能錯診了區區的一個脈？

誰也不敢挑戰權威，一衆太醫在搭上太子妃的脈搏之後，均在幾個眨眼之間，笑容凝固在了臉上，但為了掩人耳目，他們紛紛如周垣和計恕一樣，以頭搶地，伏地叩首。

接著，再如坐針氈、如芒在背地哆嗦著回複一句——

“是脈，太子妃有孕在。”

“太子妃的孕已經足三月，漸穩妥了。”

“聖人寬心，太子妃母子俱無虞。”

一聲聲落在耳中，刺著鄭貴妃的鼓。

對此心如死灰，怨毒的目穿過一排排拱伏無違的醫背影，越向早已癱坐在地的韓秦桑。

韓氏兩眼翻白，在最後一個醫開口之前，歇斯底裏地匍匐在地上，用盡全力往前爬，一邊爬，口中一邊喊道：“聖人，我有人證，我也有大夫，能證實師暄妍沒懷孕，他們說的都是假的！”

韓氏的大嗓門吵嚷得聖人耳朵疼，左右監會意，將韓氏的兩條摁住，等再也往前爬不了，這兩人一人捉住的一條，將人往後拖。

韓氏不肯放棄，兩只手掌用力地抓地，指甲在木板上留下幾道泛白的抓痕。

指甲變形，近乎劈裂，韓氏也本不到痛。

只知道，今日要是不把師暄妍告倒，就完了！

“堵住的。聒噪。”聖人嫌惡地道。

韓氏的便被一只大掌捂住了，任由怎麽嚶嚶嗚嗚，都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這時，最後一名醫有了結果，他撤回手指，對聖人高聲道：“臣聽得很仔細，太子妃沒有懷孕！”

諸醫齊刷刷看向最後這名醫。

不出所料，又是他。

全太醫院裏最惹人嫌，沒有一人願與之為伍的瘋子。

鄭貴妃眼睛倏然明亮，掙紮起，向聖人行禮：“聖人，太子妃這胎過于蹊蹺，太醫院醫不知何人所脅，齊齊扯謊造謠，謊稱太子妃懷有孕，臣妾提議，不若請襄王府中的陳醫來為太子妃看診。”

鄭貴妃只差把“這群蠢奴都是被太子唆使”幾個大字明晃晃地刻在臉上了。

聖人目不斜視，不予置評。

而師暄妍，手心也沁出了些微。

本以為寧恪會來。

但他今夜由始至終沒出現。

前面的十三名太醫都斷言有孕在，雖不知出于什麽緣故，但猜想最後一名醫應當也是如此。

可結果最後一名醫道出了實。

是多數戰勝數，還是獨取蹊徑，全在聖人一念之間。

師暄妍保持方才的姿勢，未曾挪半分，跪坐在氈毯之上，靜候發落。

不為自己辯解一詞，也不坦言自己未曾懷孕。

聖人的長指扣在黃花梨木案上，一下沒一下，咚咚地敲擊著。

聲音落在每個人的耳中，都宛若九天之上奔湧的雷鳴。

周垣、計恕等人，也因為那個礙事的瘋子，陷了恐懼當中。

聖人敲擊了幾下桌面，再度看向師暄妍。

衆人只見，聖人的角往上翹了一弧度。

“朕往昔，也曾學得一些岐黃之。太子妃，你上前來，朕親自為你號脈。”

師暄妍的心如同重槌敲擊之下的鼓面，震得不停，倉皇之下，膝行至聖人邊，溫順地回話：“回聖人話，臣今日跪坐已久，雙酸脹不適，可否改日……”

鄭貴妃看出了師暄妍的退避之意，心裏有了答案，信心重拾：“聖人可曾聽見有人心虛的聲音？”

聖人沉默一晌，再度對師暄妍道：“無妨，朕醫尚可，號脈只需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太子妃，你若清白，無需憂慮。”

可師暄妍自知，并不清白！

寧恪總說是小騙子，的的確確就是個騙子，眼下正招搖撞騙地，來到太極宮中，只待聖人一號脈，便如話本戲文裏裹上人皮的妖，頃刻就要顯出原形。

手收在袖中，惴惴地不敢拿出。

戰栗間，朱輕曳，齒關發出戰栗下細弱的磕聲。

直到聖人再三催促，并似乎有了些許不耐煩時，師暄妍才終于謹慎回話。

“臣……遵旨。”

埋著濃麗的螓首，烏潤的發梢輕輕蓋過那一朵細膩白皙的雲，披拂人肩兩側。

瑟瑟輕著，將那截皓腕自雲袖下探出，若凝脂，骨勻亭。

燈下，鄭貴妃被那一抹剔無瑕的雪白刺了眼目。

太子迷心竅，縱容此迷聖人，用假懷孕之事，行真茍且之實，罪惡無恕。

縱然往日太子仗有盛寵，橫行霸道，猖狂囂張，但鄭貴妃不相信，今日其謊言之後，聖人不會把這個逆子治罪。

這真是天賜的好機會，只待聖人搭上師暄妍的脈象，一試便知。

師暄妍已經張得口幹舌燥，再也無法說一個字。

倘若這地上能開出一條，一定立馬便往下鑽。

寧恪。

膽小如鼠，將他的未婚妻一人留在這龍潭虎裏，也不來搭救。

再也不會原諒他了，一定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