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嬤嬤驚道,“是賀先生!”
是賀慕云。
姜姒駭目驚心,怎麼都想不到會是賀慕云。據說賀慕云生在甘州,從前便頗有名聲,自宣德元年做了帝師,其后一直在天子旁教習些為君之道,至今已有七年,深天子信賴。
不料蟄伏多年,竟趁大疫起事,單從今日所見兵甲戰馬的數目來看,賀慕云的叛之心已是由來已久。
姜姒斥道,“賀慕云!你為帝師,竟敢竊國謀逆!”
賀慕云笑得風淡云輕,“阿姒,你看清楚我是誰。”
他慢條斯理地抬手至耳畔,竟緩緩撕下了一層人皮面。
那人皮面之下,赫然是許鶴儀的臉。
因易容日久,那張臉看起來十分蒼白詭詐。
他扔了人皮面,堂而皇之笑道,“蓋災異者,天地之戒也。昭武帝愚而不明,不得天道,不保子孫黎民。昭武大疫是上天示罰,我等替天行道,怎會是竊國謀逆?”
姜姒心里如驚濤駭浪,腦中似有什麼碎片倏忽閃過。仔細去想,仔細分辨,拼命把這一片片的碎渣黏合起來。
腦中的碎渣松松散散,將將要湊在一卻又被什麼兀自打破,想不起來。
什麼都想不起來。
對昭平五年之前的事,當真是一片空白。
但端坐馬上的許鶴儀,那張臉卻兀自與一塊碎片重合起來。
昭平五年,年將軍洗宮城。
那張臉分明就是許鶴儀的臉呀。
記起那年冬日逃亡西北問起許之洐的話,問,“你殺我父皇母后的時候,竟然沒有見過我嗎?”
許之洐神錯愕,甚至起誓,“若是我殺了你的父母,便我不得善終,短折而死!”
他還說,“阿姒,我必活捉許鶴儀,他親口告訴你——是他屠的城。”
著馬背上的許鶴儀,心里什麼都明白了。
跟了十一年的大公子,也了十一年的大公子,他才是屠戮父母親族的劊子手。
為他人作嫁裳,原來已是那麼多年了呀。
又想起多年前被夏侯起棄在荒野之中的那個夢來,夢里許鶴儀將提鳥籠一般懸在枝頭,笑言,“你是我為許之洐豢養的金雀。”
一時間中支離破碎,卻又釋然了。
不是許之洐。
他果然不曾騙。
此時許鶴儀高高在上地打量著周遭,即便姜姒只著了素布袍子,一支木釵束發,又以白帛遮了口鼻,但那人仍舊一眼認出來。
因而趨馬上前,朝姜姒出手來,微微笑道,“阿姒,上馬。”
姜姒不肯。
傲然立在人群之中,正視著許鶴儀,“大公子可愿放他們一條生路?”
許鶴儀微微蹙眉,“不過是些疫民,便是活著也沒什麼用了,倒不如早些死了,早點投胎去。”
姜姒遽然全發寒。
宣德元年冬乾朝國破,許之洐因了長安百姓才甘愿留下為囚,因而他有民心,即便在最落魄的境地依舊有大將生死追隨。
而許鶴儀十五歲屠城,二十九歲拋妻棄子,三十六歲復又屠城。
這才是暴君。
這才是暴之君。
一個面如君子芒寒正,卻心為禽似虎豹豺狼的暴之君。
姜姒心中凄愴不已,因而問道,“大公子今日屠城,可會得民心?”
那人不以為意,“我要的是天下。”
姜姒目悲涼,“民心便是天下,大公子總比我懂。”
那人笑道,“我要建立的王朝,不需半死不活的疫民。”
想起當年永寧北巡,他竟也能說出“天下子,皆可為朕的人,有何該與不該”這般話來。
姜姒立在風中,鏗鏘問道,“短短半生屠城兩次,大公子不怕因果報應嗎?”
許鶴儀朗聲笑道,“這世間哪有什麼因果。”
話音甫落,便朝諸將揮手。諸將得了令,又一次舉起屠刀坑殺起來。
姜姒跪了下來,“大公子!染了疫病的人,原也活不了多久了,又能對你的王朝有什麼威脅!”
尚還活著的疫民亦是相繼攙扶著跪了下來,但他們沒有求饒,而是伏地哭道,“公主!”
慶朝的公主為他們施藥放粥,跪地求。而馬背上的人視他們如犬馬草芥,芻狗螻蟻。他們雖知必死,依舊念天恩。
許鶴儀按轡不,只是垂眸淡漠地瞧著。他不開口,那一個個劊子手便不會停下手中的屠刀。
姜姒親眼看著一排排的疫民或被長刀刺穿口,或被利劍削去頭顱,眼中泛淚,肅然起凄聲喊道,“慶朝的子民聽著!昭武七年屠城的人,許鶴儀!”
那人滾鞍下馬,幾步行至姜姒前,單手鉗起的下頜,似笑非笑道,“我養你十一年,你居然敢直呼我的名諱。”
他的力道極大,骨節分明的手上青筋暴突,鉗得下頜生痛。
姜姒蹙眉他,“今日坑殺,劣跡昭著,史會一筆一筆地記下來,許鶴儀這個名字必將貽臭萬年。”
“蠢。”許鶴儀含笑俯湊到臉前,一字一頓道,“史書豈會經由他人之手?”
自古勝者為王,敗者才是寇賊,姜姒豈會不明白這個道理。慶朝諸侯國有四,郡國八九十,大疫兩年皆兵力銳減。許鶴儀起事突然,各國軍隊便是有個三五萬人,亦是解不了燃眉之急。
未央宮里曾有數千虎賁軍,這兩年過去大概已所剩無幾,怎敵得過許鶴儀這彪悍兇猛的鐵甲騎兵。
史書自然由他親自來寫。
姜姒無言以對。
只聽得見長刀刺進皮的刺啦之音,只聽得見疫民痛苦的哀嚎之聲,只看得見疫民一個個栽進天坑之,那流漂櫓,染得長安大地一片殷紅。
五歲那年的長安,亦是如此苦不堪言罷?
姜姒怔然,甚至想,倘若今日攻城的人是許之洐,想必不會坑殺屠城罷?
他不是個好夫君。
但他是個好皇帝。
他不會屠城。
他曾用自己的民心與賭,而沒有應。幸虧沒有應,不然定會輸。
若慶朝一定要亡,那寧愿南面稱帝的人是許之洐。
他是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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