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滔天的風雪真是冷啊。
自建始十一年之后,每一個隆冬都鉆心蝕骨地冷。
住在許鶴儀的府邸共有十一年,曾十分喜歡冬日。
能穿著厚厚的小狐裘跟在許鶴儀邊蹦蹦跳跳地走,他興致好的時候,會陪打一會兒雪仗。
許鶴儀比年長十歲,是世人眼里穩重的大公子,但他愿意與玩一會兒雪仗。
那時候管樂姑姑會在夏日腌漬許多杏子,至隆冬來臨的時候,們便圍坐暖爐一旁,細細品嘗漬杏脯。
因而建始十一年之前,沒有覺得冬日難熬。
這些年,邊的人一個個都不在了。
好似虛度了好多年,覺得自己已然是個耄耋老人了,但的臉、的子分明還很年輕,意識到自己如今也不過才二十歲的年紀。
才二十歲。
過了這個冬天,過了除夕,到了正旦,也才二十有一。
那是為什麼?
為什麼會覺得自己垂垂老矣?
做過許之洐的奴隸。
做過許鶴儀的良媛。
做過裴君的孀。
后來也做過不足兩月的燕王后,做過他半年的婕妤,做過幾日的夫人。
做過永巷的浣婢。
如今已是慶朝的長公主。
短短數年,便已過了旁人的一輩子。
暴雪打在臉上,很快就化了。
分不清臉上的是雪水還是眼淚。
城門大開的時候,已凍得失去了知覺。
只是木然地睜著眸子,半昏半醒地看著十幾人在十二月底的風雪中朝奔來。
最前面那人多麼悉呀,他大聲地喚,“阿姒!”
那是伯嬴,還是許之洐?
大西北暴雪如瀑,朦朦朧朧看不清楚。
他們形相當,也辨不分明。
想起來昨日平明,被夏侯起棄在荒郊野地,昏昏沉沉中被那驚天地的馬蹄聲驚醒片刻,迷迷糊糊看見許之洐朝打馬奔來。
那時候他臉煞白地從馬鞍上滾下來,跌跌撞撞地撲到前。
亦是如此時這般喚,“阿姒!”
姜姒含淚笑起,眼下朝奔來的人亦是他罷?
朝那人低低道,“殿下......”
似乎不久之前,他好像提起過,“再我一聲‘殿下’罷,我喜歡聽你這樣我。”
那時也冷,那時好似在湯泉之畔。
但那時沒有應下,的殿下早就死了,死在了西伐大營之中。
后來再沒有什麼殿下了。
可如今游離在生死之間,在這甘州不知名的城門外,終究是了他一聲,“殿下。”
多年前,在永巷地牢了冰刑,周漉漉的,半昏半醒,蜷在地上,瑟瑟打著寒戰。他亦如此時一樣跪坐下來,將抱在溫熱的懷里,抖開長袍將裹住。
他上的杜衡香在那腐臭溽熱的地牢里曾令無比心安。
那年他說,“阿姒,我帶你去曬太。”
眼前的人將有力地抱起,厚厚的貂皮大氅將這連天的暴雪一下子擋在外頭。暫得溫暖寧靜,察覺到那人有力的雙臂牢牢地抱,繼而飛快地往城門奔去。
掀開大氅,出瑟瑟發抖的手來,去那一張棱角分明的臉。
他也瘦了許多呀!
那人憂心忡忡地,似從前一樣說道,“姑娘,伯嬴來了!”
是伯嬴。
姜姒下淚來,有生之年,回到了伯嬴邊。
***
是夜,案上紅燭搖搖曳曳,鎮上的煙花響徹半空。
客棧的爐子燒得很旺,伯嬴把捂得嚴嚴實實的。聽見伯嬴在門外吩咐店家備好熱水沐浴,又命了人去請郎中來。
聽見遠有人吹起簫,其聲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好半晌過去,依舊余音裊裊,不絕如縷。
這安定郡不知名的小鎮,竟也有這般擊碎人心的蕭聲。
窗子上映著紅彤彤的煙花,乍然升起復又歸于寂滅。
佛說人生有八苦,一曰生苦,誕生之痛苦也;二曰老苦,老年之痛苦也;三曰病苦,疾病之痛苦也;四曰死苦,死亡之痛苦也;五曰怨憎會苦,“所不者而共聚集”也。六曰別離苦,不由己與所之人之事離別之痛苦也;七曰求不得苦,有所求而不得滿足也;八曰五盛苦,、、想、行、識,生滅變化無常,盛滿各種心痛苦也。(出自《大涅盤經》)
想起過去這四年,何嘗不是似這煙花一般,那些呀,恨呀,嗔呀,癡呀,懼呀,萬般的抱屈也都永遠過去了。
姜姒愀然,撐著病下了榻,推開這二樓的木窗,見那百余家的煙花呼嘯著竄空中裂開來,籠罩了白皚皚的小鎮。
想起永寧元年的除夕,杳遠又渾厚的鐘聲在午夜響起,沿著金紅燈綴點的長街,曾傳遍了整個薊州城。
那時那人曾斟了一角觴屠蘇酒朝舉杯,“一歲一禮,一寸歡喜,但逢良辰,順頌時宜。”
如今距離昭武二年的除夕也不過只余七日。
蘇子曰,這天地之間,各有主,茍非一人所有,雖一毫而不能取,與許之洐之間又何嘗不是如此。(改寫自《赤壁賦》,意為這天地之間,萬各有主宰者,若不是一個人應擁有的,即使一分一毫也不能求取。)
木門“吱呀”一聲推開,伯嬴端著餃子進了門,見正立在窗邊神憮然,忙取了大氅將裹住,“阿姒,不要再涼了。”
眸中水盈盈,向伯嬴溫靜笑起,“伯嬴,今夜為何有煙花呀?”
伯嬴寵溺笑道,“今日小年,來吃餃子罷。”
掩了窗子,伯嬴小心攙到了案前落座。這一月來被迫跟著逃亡,每日吃的大多是馕餅和臘湯,連點青菜葉子都沒有。
那白胖胖的餃子冒著騰騰的煙火氣,而這悲苦的一年就要過去了。
將來,總會好起來罷。
伯嬴遞給一雙木箸,溫說道,“店家才包的野菜兔餃子,趁熱吃罷。”
姜姒夾起餃子,一咬呲出一汪鮮的湯兒來。埋頭一連吃下好幾個,好似要一口氣全部吃完。
伯嬴坐在食案一旁靜靜地凝,好半晌嘆道,“阿姒,你了多苦呀!”
姜姒眸中嘩得一下迸出淚來,下聲中哽咽,說道,“有你在,我不覺得世間凄苦。”
伯嬴傾上前拭去的淚,不再哭,只是向他溫婉笑著。
笑著,他的心卻一一地疼。
他覆住的手,“明日一同回長安,此生再不來甘州,好嗎?”
簫聲還兀自響著,煙花也依然裂,姜姒笑著點頭,“再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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