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始十一年冬在隴西中軍大帳,曾問他,“殿下信我嗎?”
他說,“自然。”
問,“若有一天,我仍然遇到說不清楚的事,殿下會相信我嗎?”
他說,“信你。”
又問,“哪怕證據確鑿,殿下也信我嗎?”
他確定無疑,“信你。”
那時笑起來,清眸流盼,比仲秋的月還要清亮幾分。說,“阿姒也信殿下。”
那時信他。
如今說,“我不信你。”
說得毫不猶疑。
他不知道該對姜姒說什麼,他知道留不住,知道鐵了心要走。信過他,但信他的時候,他沒有信過。
后來他信了,但一切也都晚了。
姜姒牽著馬,“我有一件事想問你,藏在心里已經很久了。”
許之洐溫聲道,“你問。”
便問,“昭平五年的事,你還記得嗎?”
昭平五年,亦是乾朝建始元年。
那一年洗宮城,慶朝敗亡。
他微微頷首,“記得。”
姜姒笑道,“那時候你見過我嗎?”
許之洐不明白的意思,因而如實答道,“不曾見過。”
低頭淺笑,“那時我就在母后邊,只有五歲,很好認。”
他搖頭,依舊回道,“我不曾見過。”
姜姒輕嘆一聲,“你殺我父皇母后的時候,竟然沒有見過我嗎?”
月下,神悲戚,眼里的淚刺得他雙目生疼。
許之洐愕住,他在雪里上前幾步,“阿姒,我沒有殺過你的父母!”
姜姒平和笑起,“你不必對我撒謊,我每每想到過去,心里總很難過。我想若問清楚了,心里便好了。”
許之洐眸中的水支離破碎,原來這便是堅定要殺他的因由。
他一字一頓道,“那年我才十二歲,是許鶴儀帶人屠的皇城。我何必對你撒謊,你回長安后便去問伯嬴,他不會騙你。”
姜姒心中酸,閉上眸子,眼淚決堤般淌了下來,“伯嬴。”
早便問過伯嬴了。
伯嬴不會說謊,問伯嬴不會有錯。
伯嬴怎麼答的,記得他說,“那時我尚未跟在陛下邊,雖不清楚,但已查問多人......”
那麼伯嬴也認定是許之洐屠的皇城。
見不信,他出手來起誓,“阿姒,若是我殺了你的父母,便我不得善終,短折而死!”
姜姒微笑搖頭,“你子不好,便不要立這樣的誓言了。”
他長睫翕,好一會兒道,“你不信我。”
垂頭笑笑,他說過的假話太多了,不會再信他。
但他不認,心里便好許多。寧愿他永遠都不會認下這件事,那麼想起過去一次次的委,便不會那麼難過,便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釋懷地笑,“信。”
的袍角結了一層薄冰,高熱使站不穩,極力立住子,在他的注視下徐徐上了馬。
他知道不會信,便保證道,“阿姒,我必活捉許鶴儀,他親口告訴你——是他屠的城。”
那人胡子拉碴,一向整齊講究的發髻也有幾分凌。為掩住額際的烙印,他甚至垂下了些許碎發。他生來金尊玉貴,即便是歷次兵變,依然能夠全而退。他這二十七年,從未如此狼狽過罷?
姜姒想起臨去永巷之前,已是氣息奄奄,那時平和地著許之洐笑起,“但愿陛下不會再遇見姜姒這樣的人,陛下便不必生氣。”
那時心里想,但愿阿姒也不會再遇見許之洐這樣的人,阿姒便不必罪。
如今端坐馬上,想起前塵往事來心中酸無比,但溫婉說道,“二公子,這輩子都不要再見了。”
他拉住的韁繩不肯放手,開口時悲咽不已,“阿姒,一個人走,你會死的。”
他的左手無力地攏著。
姜姒扯韁繩,遙著泛白的天,想,該走了,應該趁自己還撐得住盡快離開這里。
自己選的路,會自己走下去。
他走他的關道,赴的獨木橋,理應如此。
獨木橋,抑或黃泉路,都罷。
沒有再說話,輕夾馬肚往前走去。
他不放心,便在后面跟著。
雪厚的快要沒到他的膝頭,他跌跌撞撞地跟著,數次倒在雪里。他的子本就虛,那夜遇狼,又被狼撕開了脊背。姜姒承不住這甘州的嚴寒,他亦是承不住。
遠遠有人擎著火把跟著,似他一樣,并不曾說什麼話,就那麼默默地踏雪跟著。
這暗夜沉沉,又下起了雪糝子,撲頭蓋臉地砸到臉上,生生地疼。
他強撐著子追馬前行,馬尾在風中與雪糝子一并掃至他的臉龐。他心里空空的,他就那麼跟著馬走,一步也不敢停下來。
馬背上的人再撐不住,在馬鬃上臥了下去,由著馬信步走著。許之洐疾步上前,他出雙臂護著姜姒,凄聲哀求,“阿姒,再信我一次,天明我必送你去鎮上。”
他一開口,西北風猛地灌進口中,嗆得他連連咳嗽。
強打著神,低聲道,“我要走......”
他悵然跟著,想再乞求卻不知該如何乞求。見他如同惡鬼羅剎,連一刻都不愿忍。
發著高熱,整個人被燒得昏迷不醒,馬再往前走著,一個趔趄便將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許之洐慌忙接,那只傷的手鉆心蝕骨地疼,脊背的傷口亦是撕裂開來,洇出漬,他撐不住與一并摔進了雪里。
“主公!”
擎著火把的人疾步追了上來,趕將他從雪里攙起,“主公傷口出了!”
許之洐打起神命道,“趕車來,去鎮上。”
附近的鎮上便有伯嬴的追兵,去鎮上便是去送死。
他曾經把姜姒從永巷地牢中抱出來,那時候他便清楚,朝姜姒走來,就意味著朝權力遠去,但那時他依舊選擇了姜姒。
如今他亦是十分清楚,送姜姒去鎮上,便是送自己去地獄。
不止自己,他的將軍們也要一同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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