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府。
烏蓬小船。
舟頭站著位婦人,灰青麻布,頭巾包頭,只是臉黃暗,淡烏,不甚起眼,只有一雙眼睛還算出衆,也被稍長鬢發擋得嚴嚴實實,婦人帶著一雙弟妹,弟弟約莫十三四歲,濃眉大眼,長手長腳,正守著個小爐熬湯,一個小妹妹才七八歲,抱著一只小黃犬坐在船艙,聞見鍋裏飄香,探出個頭來:“二哥哥,我了。”
甜釀和小玉已喬裝出行好一陣,甜釀臉上塗抹黃,兩腮點了些雀子,染黑,又用布巾纏裹脯和腰肢,將段掩蓋住,套上布,做鄉下婦人裝扮,小玉也依著甜釀的法子,改了裝束,低嗓音,做男兒裝扮。
做這副打扮,一是便于出行,二也是躲避追查。
在小庵村過完正月十五,甜釀見曲夫人遲遲不歸明輝莊,索帶著小玉和小雲,收拾了屋一些東西,隨帶走一部分,另些都當賣出去,置妥當,再去郭家同曲夫人告別,早已決定離開小庵村,往外走一走。
想日子過得更好些,不是靠一點小心思,沒日沒夜的繡活、旁人善心饋贈來度日,這太過岌岌可危,小庵村太小,鄰裏關系太固化,一個醉漢和滿村的風言風語,就能把困住閉門不出,束手束腳。
明輝莊固然比如世外桃源,但捱不住那樣的日子,也不盡認同曲夫人的話。
原本是想找個熱鬧的地方過日子,記得小時候生活過的那一爿煙花之地,商賈頻繁,三教九流聚集,真有不婦人自食其力而活,藏鬧市,想必也不會太顯眼,還有小玉和小雲幫著,可以一起做點營生,比如小買賣、開店設鋪諸類,日子也能熱鬧些。
上攢了三十兩銀子,還有幾件從施家帶出的首飾,可以維持很長一段日子,至于去哪兒,做什麽,聽說太湖沿岸居民稠,有幾個市鎮出産一種雲綃的織,織出的雲綃薄如蟬翼,是這片地方獨有的,每逢市集,都有四方商賈來收布匹,蜂攢蟻集,尤為熱鬧,借著太湖水利便利,江南錢塘、湖州、宜興一帶的商人都駕船過來購綃,那一片水陸都極為熱鬧。
小雲和小玉都是依船借水的湖民,對湖更親近些,聽罷也大有興趣,水裏有魚蝦螺蓮,就算營生不順,靠著姐妹兩人的水和一幅舢板,也能養活自己,幾人商量下來,趁著天氣和暖,起了游興,一起乘船往太湖邊去。
下了船,真沒料想小玉捧的那包袱不知何時被人劃開了一道口子,主仆幾人番手一,包袱裏的細,那幾件施家帶出來的首飾,還有放在一起的好些銀子,都丟了。
小玉哭喪著臉看著甜釀,甜釀也是在包袱翻了又翻,沮喪至極,滿心煩,長長吐了口氣:“可能是上船的時候來去,不防被人竊了去……也不怪你,是我大意……”
悶悶不樂,尤自我安:“萬幸還有幾兩碎銀子在我上,能捱些日子。”
這算是出門不利,險要流落街頭。
主仆幾人在水邊揪著包袱站了半晌,還未邁步,又被人盯上了。
來搭訕的是個水邊搖著小船的婦人,四旬開外,眉目和善,一雙眼笑瞇瞇瞅著人,看著就是個寬厚樸實的大嬸兒。
這婦人見這主仆三人手上拎著包袱,瞧著是初來乍到,在水邊站了半晌,殷勤相問,聽說要往城去:“前頭有不路要走,娘子們要雇驢,還不如坐船,又不走路,又能沿途看風景,這水路通著城湖,哪裏都能去,比驢車還方便些。”
甜釀見面目和善,也怕路上人多沖撞,再生出些枝節來,又聽婦人開價極低,給了十個銅板,比雇驢還劃算些,一時未多想,帶著小玉和小雲上了船,坐船往河去。
舟子不大,船艙掛著暖簾,裏還有爐火,算是暖和。那婦人一邊搖櫓,一邊打量三人,熱問幾人年歲姓名,鄉籍家址甚等等,小玉垮著臉,埋頭不言語,甜釀還惦記著銀子被的事,心頭發悶,不鹹不淡應了兩聲,那婦人見敷衍,目在上又掃了掃,道:“船艙有茶爐,都是潔淨茶水,娘子喝茶。”
甜釀見這舟子不不慢劃著,沿路都是些行人寥寥的鄉道,水道上也鮮見行舟,茶也不喝,秀眉微皺,先問婦人:“城還沒到麽?”
“快了,快了。”搖船婦人笑問:“娘子不似當地人,帶著包袱,是投靠親眷家還是找地落腳?”
“打算先挑間邸店住下。”
那婦人笑瞇瞇哦了一聲:“我認得好些家老實本分、幹淨又良心的邸店,宿錢也不貴,一夜只得幾十文錢,比外頭那些霸道欺客的新店子要好的多,小娘子若有意,倒可以領去看看。”
甜釀這會兒以為是那些偏僻邸店的托頭,手中的銀子也要省著花,不以為意,點點頭:“有勞。”
小舟在河岔拐了個彎,搖過幾櫓,眼前突然就是一片臨水吊樓,沿岸漸能見行人車馬,水邊有人洗吊水,茶客在窗口閑談說話,拐過兩條熱鬧河道,這婦人又駕著船進一條清淨窄河,半個人影都不見,沿岸屋舍有些陳舊,窗都閉著。
這搖船的婦人趕著搖了兩下櫓,小舟破水往前行去。
外頭的熱鬧,都傳不到這裏來。
前頭一幢灰撲撲的屋子,窗子半推,兩個男人在窗裏朝著水面了眼,又倏然不見。
甜釀心裏猛然咯噔一聲。
有那種三四人一夥的拐子,專拐年輕子賣到煙花之地,或是賣到人家做妾,出面的都是瞧著良善親和的婦,巧言巧語將子騙到某,將人捆塞住,毒打一番,轉手出去換銀子。
甜釀小時候常能聽到這些。
“到了,到了……就在前頭……”那婦人回首,“這是幾十年的老店,城裏人都識得的好鋪子。”
這邸店連招牌都未掛,竹竿挑著一幅殘破的錦幡。
再左右細看,是破綻。
“嬸子,嬸子……先不急投店,我還有些事要辦……” 甜釀聲喚住婦人,“我們幾人腸轆轆,剛見前頭食樓有飯菜,有些饞了,先吃點東西填肚子。”從袖裏掏出一點碎銀子,出手很是大方,塞到那船娘手裏,“我們人生地不,就在船上等著,勞煩嬸子幫忙,去弄點酒水來……”
前頭水邊石階上,探出個材魁梧男人,形容憊怠,眼神兇煞,手裏牽著泊船的纜繩牽頭,搖船的婦人見人,哎了一聲:“小二哥,客來了。”那男人應了聲,一步就到舟上來,甜釀心頭也急,面上笑盈盈的,扶住船沿:“我是孤帶著兩個小丫頭來此地定居,隨只帶了幾來,先頭還有一批細箱籠,已經寄送到了此,也要勞煩嬸子帶我們去取,再回來投客店。”
那婦人聽說還有細,和男人說了兩句話,甜釀聽不懂鄉音,見男人一雙眼梭子樣,朝自己打了個揖,說話甕聲甕氣,船娘扭轉舟頭,笑道:“這是邸店裏的小二哥,人極好,娘子有箱籠要取,帶著他一道更好,有事差遣他上岸去辦就是了。”
甜釀見那男人材極魁梧,立在舟頭鐵塔一般,不敢輕舉妄,只得點頭。
舟子拐離了河道,又穿梭出來,甜釀跟船娘說了一頓吃食,那男人掂掂銀子上岸去買吃,那船娘還在船上守著幾人,甜釀又掏出了塊碎銀,笑道:“天冷,嬸子上岸幫著打壺熱酒來暖暖子。”
碎銀分量不輕,臨水的一間店鋪就是酒肆,婦人探去跟店家說話。
趁著這空當,甜釀拍了拍小玉的肩膀,極快說了句話,深深籲了一口氣。
酒菜買回來,就停在一棵柳樹下,請婦人和男子一道進艙,囫圇吃著,甜釀和那婦人,七七八八聊了些,道是自己世孤苦,這般那般,一通肺腑心腸,那船娘見落淚,也是言相勸,一時極親熱。
吃完東西,兩人都問要去何取箱籠。
甜釀笑道:“鋪名我也記不住,倒有一封書信寫了地方,就放在包袱裏。”
讓小玉捧來包袱,主仆兩人裏裏外外翻那封不存在的信,猛然間包袱上劃開的刀口,甜釀神震驚,狠狠拍了下小玉:“你這個憊怠婢子,信呢?”
小玉迷茫:“婢子……婢子不知道……”
甜釀蹭地站起來,叉著腰,就在船上厲聲訓斥起小玉來,姐妹兩人不敢說話,聽得甜釀大聲呵斥,大哭起來,惹得岸上行人側目。
“莫吵。”那男人站起來,迫近幾人,悶聲說話,“不如先住進店裏,再慢慢找。”
“定是……定是不小心丟在下船的地方,在客船上我還見著……”小玉紅著臉,語氣焦急,“娘子別罵了,回去找找……”
甜釀一拍大:“是了,下船時還看了眼,在水邊坐了會,定然落在那。”趕著船娘撐船回去。
婦人和男人對視一眼:“那我兩人跟小娘子走一趟。”
甜釀支支吾吾:“這怕是不太方便,船艙狹窄……男又有別……這位小二哥……我還是換個舟子再回去取罷……”
兩人嘀咕兩聲,男人躍下了船,婦人笑道:“那就回頭去看看,再載娘子回來。”
小舟又沿著水道劃回去。
甜釀滿頭冷汗,坐在船艙和婦人一路說笑,兩手在長椅下索,到一捆散的繩索。
這回舟子行的極快,水路也和起初不同,轉過兩條河道就到城外,甜釀心中一沉,見四下無人,和小玉一人拎酒壺,一人執杯,要給婦人斟一杯熱酒暖暖子。
主仆兩人默契,兩人腳下一絆,齊齊把那不設防的婦人半絆半撞進了水裏,那婦人哎呦一聲,在冷水裏撲了兩下,甜釀幾人忙不疊將人拉上來,連聲致歉,扶進了船艙裏。
那婦人又氣又冷,臉鐵青,眼下又不好發作,甜釀從包袱取出幹爽,主仆幾人,一面給,一面拭頭發,一面遞巾子,眼前七手八腳,都得的。
這還未穿齊整,哪知一條繩索就拋在了上,婦人察覺,用力掙紮起來,蠻力把甜釀和小雲左右頂開,嘶聲大喊:“你們做甚麽?”
甜釀被磕在艙板上,痛到飚淚,還用力掰著的一只手,去堵的,小雲抱著婦人的腰,張開了,朝婦人用力,那婦人痛喊一聲,幾人跌撞一團,都痛得眼冒金星,船板咚咚作響,小舟搖搖晃晃,幸而小玉會打繩結,那頭一扯,就把泥鰍似的婦人雙臂困得嚴嚴實實,主仆幾人撲騰,齊力把婦人趴在地上。
這日子尚冷,三人都冒出了全熱汗,摁著婦人,抓鬏撓臉,連綁帶捆,費好大力氣制伏下來。
甜釀長這麽大,沒有做過這檔子事,下都被那婦人磕青了一塊,滿口都是腥甜之氣,角刺痛,才知道自己邊被撞破一塊油皮。
那婦人起頭,不肯招供,甜釀從,翻出個錢袋,裏頭還有一小點碎銀,兩三個小藥瓶,幾枚首飾。
甜釀只把那藥攪在一起,往婦人裏倒,又揚言讓小玉把船駕到縣衙去。
那藥都是些江湖狼虎之藥,用下來不知怎的狼狽。
婦人這才慌了,招供出來,真的是拐子,在這水路旁,招攬些外來的婦孺,借著行船載客,帶到那偏僻,或下藥迷昏,或送到黑店,和人搭夥賺些銀子。
“好娘子,你把我放了,我不再招惹你,還給你些銀子。”那婦人裏頂著東西,支吾,“你若在這裏常住,要知道有些人不能惹……”
甜釀呲笑一聲:“我倒是可以把你放了,只是不知道你要綁了我去做什麽?”
這婦人如實招來,原來是要拐子賣去做妾,城有不商客,在此寓居一年半載,要娶個妾室,等日後離去,再把這一房妾轉賣掉。這婦人一夥賣一個子能賺五十兩銀,而且最喜二十左右的年輕婦人,弄到手上,百般拷打威脅,若那子賣出去後,跟宿主訴苦被退回,懲罰更甚,如此三五回,得子不敢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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