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傅則奕就已順著游廊踏上了閣樓的樓梯。

黑漆木的古典梯，扶手下的隔板是云鶴樣式的木雕，鏤月裁云，工藝很是巧。

傅家祖上初建裕園時，西園就是建給園主母親的，所以“長壽”的標志不，園中栽養的盆景也大多以靈芝、松柏為主。

老太太應也是順著傅則奕的行軌跡瞅見了那木雕，故意道了聲：“哎喲，活一把年紀有什麼用，脖子以下都土了，還是呢，輩分兒本不見長的！”

說完，還找認同似的看向邊的秦姨：“小秦你說是不是？”

話里的意思指向太過明確，秦姨笑著沒接茬。

遇辭也聽出來了，抿了抿，看向那抹緩步踱來的影。

他應是剛陪遇海城送完宗客，先前吃飯時掉的西服這會兒又規規整整穿在了上。

眉眼溫潤朗闊，步伐不疾不徐，像是他一貫給人的覺，行事得有分寸。

家里看中禮法，遇辭自小就知道，自打記事起父親就手把手教各種禮節——茶桌、飯桌、會送客，長輩、同輩、小輩，七七八八一大堆。

頗有“克己復禮”那套意蘊。

家里好些小輩時沒為學這些而挨揍，而也是磕磕絆絆學了好些年，被打過好多次手心，才算完整記得整套禮儀。

而條條框框禮數下培養出來的他們，與旁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只要走出去，別人總能一眼認出是傅、遇兩家的小輩。

溫潤謙和，知書達禮。

而在學習禮法被揍被打手心的那段時間里，他們這幫小輩最羨慕的就是那個遠在大洋彼岸，不用被著上枯燥的禮儀課，也不用犯了錯被罰的傅家小叔叔。

傅則奕從八歲到二十二歲都是留洋在外。

所以，其實在遇辭前十四年的人生中，對傅則奕的了解大多都是來自逢年過節時，宗族長輩們的惦記——

“近年關，則奕的生辰月也快到了。”

“日前來信，看相片長高了不，模樣也好生俊俏。”

“今日冬至，則奕不在，傅家很是冷清。”

“這老爺子也是狠心，這麼大個娃娃送出去，不到年歲不準回來，臨了也沒讓回來送個終。”

遇辭對傅家這邊的事知道的并不多。

只知在傅父傅母意外故后，傅則奕就被傅家祖爺爺送去了國外，并勒令二十二歲之前不準回國。

甚至在自己纏綿病榻，撒手人寰之際，都沒松口。

而后十四載寒暑替，遇辭見到他，是在十四歲那年，燭火搖曳的宗祠里。

百年樟木撐起的祠堂，幽香飄過亙古依舊綿延不絕。

他坐于中堂主位，俊朗的眉目于香火繚繞間，于一片古古香中看了一眼，低聲道了句：“那跟我走吧，跟我回裕園。”

那年，所依賴的轟然倒塌。

父親因救一名落水的學生而不幸罹難，向來不佳的母親也因此積郁疾，時隔半年也跟著離世。

那時，傅、遇兩家早已按祖訓遷了祖籍去海洲，但按祖制，父親與母親的骨函要葬回蘇陵祖墳。

本該是要跟二叔一起留在海州生活的。

但固執的覺得，爸爸媽媽在哪，就要在哪。

可當時遇家已無宗親留住蘇陵，一大家子為了這個固執的小丫頭不得不在下葬禮結束后留在了宗祠，可卻無一人知曉該如何安排的去向。

就在咬著，倔犟地說完，“你們不要管我了，我自己一個人可以的。”

忽然就聽見有人說了話，音質朗潤，似是玉。

愣了愣，抬眸看向他。

傅家祖業留在了蘇陵，承襲祖蔭的長房可不用遷籍。

那年，是傅則奕回國的第一年，也是遇辭記事以來見他的第一面。

*

遇辭回憶得有些出神，傅則奕何時走近都沒發現。

“您說我壞話，我聽見了的。”

他忽然開口說話，才使回過了神，重新聚焦起了目，眼底卻還殘留著些許驟然拉回神思的茫怔。

他恰好也偏眸看。

四目相撞后，冷疏離的眸子里浮起探尋。

長輩說話，兀自神游也是不敬。

愣了愣，匆忙垂下眼簾。

老太太淡淡斜了眼，像小姑娘置氣似的，上不服道：“誰說壞話了，我就是當了快三十年，想升輩分了，隨口念一句也不行？”

秦姨笑了笑，進屋端了兩方紅木圓杌出來。

傅則奕彎，坐了下來。

遇辭看了眼后的紅木小圓杌，也跟著坐了下來。

剛落定，傅則奕卻忽然偏頭看了一眼。

溫潤的眉眼也染上了點戲謔的笑意，緩聲道：“您不是早就被‘祖’了？”

這一句直接給老太太噎住了，手里丟魚食的作都頓了下來。

連一旁正在上茶的秦姨都沒忍住低頭笑了聲。

這話回得的確在理，畢竟遇辭這個傅家小姐的份還是老太太自個兒親自認的，這會兒要是反駁，那就是打自己的臉。

遇辭眨了眨眼睛，暗瞄了眼傅則奕。

然后得出一個結論，這個世界上，能把老太太的“怪氣”給噎回去的，應該只有他了。

老太太沒好氣地瞪了傅則奕一眼，合上手里那小楠木的魚食盒，慢悠悠站了起來，“煩死了，就你煩人。”

說完，氣鼓鼓地回屋了。

秦姨笑瞇瞇地上完茶，對著遇辭跟傅則奕道了句：“你倆坐坐。”

也跟著去了。

一下子了兩個人，周遭氣氛都靜了。

檐外的雨還在下，水汽涳濛中，植被似是連綿了蔥郁的綠霧。

倆人之間隔著一張老太太先前坐的圈椅，距離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但遇辭還是忍不住的局促和不自然。

須臾，旁的人偏眸看向，眼神定定看了幾秒，低聲問：“有心事？”

遇辭聞聲頓了頓，抬眸過去。

他的眼瞳漆黑明潤，似是古木燈下的琉璃，很亮。

一時看得神，忘記了回答。

見沒答，他又接著道：“你今日總是發呆。”

他說話時的調子向來平和，不見起伏。

遇辭怔了一瞬，才意識到自己今天好像是有好幾次看著他發呆，還被他逮個正著的。

有些窘迫地看了他一眼，隨便編了個理由，“今天起太早了。”

傅則奕聞聲點了點頭，端起茶盞喝了口茶，放下后才似是忽地想起，又道了聲：“回來的時候，遇家家丁說宅子的小軒閣有些雨，你今晚住裕園。”

小軒閣是在遇宅的屋子，之前也都是逢年過節回來祭祖時才會住一住，上次住在那好像還是十四歲之前。

點頭應了聲：“好。”

剛說完，放在一旁桌案上的手包里忽然傳來一陣手機鈴聲。

看了眼，解開了包上的金屬小搭扣，包口忽然敞開，本就頂著金屬條的手機忽然“咕嚕嚕”滾了出來。

驚呼一聲，慌忙手去接，驚慌的余中，對面也過來一只手。

“啪”的一聲，小小的方塊落掌心，同時傳來的還有手背上溫熱的。

傅則奕半俯著子，掌心與的手掌“X”樣疊，指骨他干燥溫熱的掌心，遇辭愣了一瞬。

與此同時，手機屏幕上白的備注也同時落兩人的眼簾。

“老公”。

“……”

傅則奕垂眸看了眼，而后緩緩收回了手。

遇辭此時大腦一片空白，怔了半晌才忽然直起子，“那個，小叔——”

剛想解釋此“老公”非彼“老公”，閣樓下的游廊忽然傳來一聲：“傅總。”

傅則奕偏頭看了眼，便撐著站了起來。

要走。

遇辭抿著，將接下來的話咽回了肚子里，眼神又暗瞄了面前的人一眼。

他沒看，神依舊沒什麼起伏，像是沒看見剛剛那個備注一樣。

臨走時才回看向，“你的屋子都還保留著，行李我讓珅伯去遇宅幫你取了。”

抿了抿，點頭應：“好。”

隨后，他便走下了樓梯，徑直了暖廊，瞧不見了蹤影。

遇辭的視線又在他消失的方向定格了片刻，才收了回來。

看了眼手中還在“嗡嗡”震不停的手機，接了起來。

“遇辭遇辭！你看見了嗎？‘詩畫清明’你是第一名哎！”

剛接通，手機那頭就傳來一道驚喜靈的嗓音。

“詩畫清明”是舞院舉辦的一個活，昨晚是決賽，參加完就收拾了東西，今天一早匆匆趕回來，忙了一天，也沒顧得上看結果。

但此刻，卻忽然沒了興致，在椅子上坐下，單手扶在絳漆的圍欄上，下抵著手背，懨懨回了聲：“沒。”

檐外的雨此時小了些，煙雨濛濛。

“你怎麼啦？”涂萌萌聽出了語調里的不開心，問了聲。

也沒說話，胳膊肘抵著圍欄，將手機從耳邊拿了下來，直接點開通訊錄，將那個“老公”改了“涂萌萌”。

這還是前兩天宿舍里玩游戲，輸了的懲罰，讓改完備注然后截圖發朋友圈。

完事后就給忘了，沒想到，今天還被傅則奕看見了。

改完，退出通訊錄，才又將手機遞到耳邊，回了聲：“沒事，就你剛剛給我打電話被我小叔看見了，備注沒改。”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吸冷氣的聲音，關切道：“那你沒被罵吧？”

“沒有。”

聞聲涂萌萌長長舒了口氣，須臾嚼了片薯片，接著道：“不過又不是早，大學都快畢業了，就算真談，你小叔還能說你不呀？！”

“不是我小叔。”

涂萌萌在那頭驚掉了薯片，懷疑自己聽錯了，“啊？”

到底是不是小叔啊？

遇辭頓了頓，覺得這個問題解釋起來有些麻煩，低低說了聲：“只是家里關系好，不是我親小叔。”

涂萌萌明白了，“哦。”應完又問：“那你們家祭祖結束了嗎？”

遇辭這趟回來是提前請了三天假的，宿舍的舍友大多來自五湖四海，不太了解蘇陵的習俗，便沒說修族譜的事兒。

“結束了。”

涂萌萌是東北人，格較為豪爽。

“嗨！你們江南人好講究，仿佛讓我看到了古時候的大家族。”

遇辭笑了笑沒說話，忽然想起剛剛傅則奕說珅伯去遇家幫拿行李了，于是道了聲：“我去收拾行李了，回頭再聊。”

涂萌萌爽朗地應了聲：“行。”

收了線，遇辭也沒急著走，放下手機，趴伏在圍欄上，又看了眼廊外。

曲水假山，如畫墨染。

想起剛剛沒能解釋出口的話，忽然有些莫名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