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旭死了?!”
完若當夜便接到了這個消息。
在房中焦灼地來回踱步,總覺得背後形有些撲朔迷離。
今夜的宴上,出去換服的間隙,正是丁旭傳給消息,告訴沈執忠心中的條件,才敢大膽報出那個數字。
但不僅沒有達到預料中的結果,轉頭丁旭還死了……
這兩件事前後腳發生,絕對有所關聯。完若仔細複盤著宴上眾人的一舉一,忽然反應過來——也許談判意圖是真,可談判的容卻是一場局。
沈執忠邊帶來的臣子中,有他高度懷疑的對象,他知道談判最關鍵的地方便在於引完若來報出歲貢的數額,而完若並不知道如今的金陵有多財力,需要去探底。沈執忠給每個人都報了不同的數字,完若離席後又回來,報出的那個數字,就是在驗證誰是!
這個老巨猾的人!
想通這其中曲折,完若便明白自己被狠狠將了一軍,但並不氣急敗壞,反而覺得有意思了起來。並不是意氣用事的人,輸一些小籌碼不足為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要贏的,是更大的局麵。
而每一次跟對手的過招,都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學習。
——
沈執忠正在秉燭司據點中,聽暗衛匯報了現場的況,聽到丁旭死前的最後一句話,驚出一冷汗。
這是他守口如瓶的,甚至連宋牧川都不曾告知,可以說整個金陵,知道這件事的人隻有他一人。他與謝卻山不曾通信往來,沒留下任何書麵上的證據,丁旭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但又轉念一想,隻要存在過的事,必然有痕跡,他一時也不準,到底哪裏出了錯……
正思索間,謝鑄已經氣衝衝地來了,他又悲又憤,人還沒踏進門檻,話便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
“沈大人,我侄兒竟然就是秉燭司藏得最深的那個臥底,你為何從來未告知我!我錯怪他這麽多年,你要我以後如何麵對他!”
謝鑄很如此失態過,跑得帽都歪了,這會才著急地扶了扶,竟是連禮都顧不上了。
被這麽一問,饒是能言善辯如沈執忠,這會也有些啞然,不知該如何作答。
謝鑄見他就這麽坐著一言不發,急得雙手拍了拍桌子:“我的天老爺啊,沈執忠你怎麽還坐得住!你說說,現在怎麽辦?丁旭知道了,完若說不定也已經知道了,你必須要想辦法營救我家朝恩——不然,你這個做老師的,第一個對不起他!”
“謝大人,你冷靜一下,”沈執忠心裏也急,謝鑄這番話講得他是又愧又悔,他此刻如同一團麻,卻也不能自陣腳,隻能先勸下謝鑄,“貿然救他,會在瀝都府掀起更大的波瀾,還可能打草驚蛇,把局麵搞得一團糟,此事需得從長計議。”
這番話,等於是默認了謝卻山的份。
沈執忠蹙眉深思,謝鑄隻能坐下來,長捋一口氣,可仍是不下心裏那滔天的緒,順手端起一旁的茶喝,燙得差點一口吐出來,樣子實在是狼狽。
這會,謝鑄才察覺到自己從進門之後的失態,斂了容沉默片刻後,一聲歎息:“我曾狠狠地怒斥過他……也不知道朝恩會不會記恨於我。”
沈執忠方才想了半晌,腦子裏卻空空如也,什麽對策都想不出來,聽到這句話,麵上浮起一悔意:“他最該記恨的人是我,我把他推到火坑裏……”
兩個加起來快一百歲的人,坐在這裏對著歎氣。
“丁旭已死,也無從得知他如何知道這個消息的,當務之急,還是得盯完若,切斷與瀝都府的消息往來。隻要陵安王平安金陵,朝恩的任務就完了,便能順利回朝。”
“瀝都府裏你不是還派了別人嗎?你傳信給他們,讓他們想辦法,先探探朝恩的境,務必要保他平安。”
宋牧川已經暫時中斷了與金陵的聯絡,兩頭其實都是孤島,這樣反而能最大程度地保證瀝都府行的安全。
丁旭是叛徒沒錯,但他並沒有親口承認自己就是大滿,他也有可能不是。岐人既然能在金陵安一個人,就能安第二個人。沈執忠對此仍抱有一警惕,不會因為丁旭的死就輕易放下戒備,以為就此便萬事大吉了。
這個信,他其實沒法傳。
但沈執忠也沒法把形對謝鑄說得這麽詳細,隻能先應了下來。
——
完若的消息一日未傳回瀝都府,謝卻山便一日被幽在那艘船上,等待著審判。
不過自從南來了以後,每日送過來的三餐眼可見地盛了起來。
章月回顯然已經知道南到了船上,可他還能怎麽著?隻能打碎牙往肚子裏咽,伺候著姑唄。
謝卻山對此未置一詞,他正在變得沉默寡言。他怕被撬開了話,便一發不可收拾地沉迷其中。
南已經習慣了,每天一醒來,就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話,從自己小時候說到長大,天南地北地扯,說到口幹舌燥,也不管他回不回應。
說的所有話,一字一句他都聽到了,但他扮作了一個又聾又啞的人。
想救他,而他卻想把趕走。他們用最溫的方式,暗暗地較著勁,試圖扭轉對方的決定。
江水的波濤在腳下清晰地起伏著,他們好像隨波走了很遠,又分明仍在原地。
船頭朝著西方,每日都能清晰地看到江上的落日。
巨大的絢爛之後,便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謝卻山不怎麽跟說話,日落之後,連倦鳥都歸巢了,一切變得極其安靜和寂寥。
南開始有點討厭夜晚的降臨,討厭這種被吞噬卻又無能為力的覺。每日看著太沉西山,總會錯覺第二日太不會再升起。每天都在倔強地對抗著這種覺。
但謝卻山喜歡黑夜。
隻有擁衾而眠的時候,他才能借著晦暗的夜,在固執地鑽到他懷裏之後,不發一言地抱。
這種沉默的時候,他可以什麽都不用想,什麽都不用偽裝。
“謝卻山,我不想看日落了,我們明天起來看日出好不好?”忽然在他懷裏低低地說。
試圖改變這個每天隻能看到日暮的生活。
他假裝睡著了,沒有回答。
第二天,謝卻山是被生生搖醒的。
他睡眼惺忪地瞄了一眼,南趴在他床頭,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看到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謝卻山,太要出來了!”
謝卻山重新閉上了眼,回話好似夢遊:“所以呢?”
“你快起來,不是說好看日出嗎!”
謝卻山困倦地翻了個,什麽時候說好了?他忽然又模模糊糊地想到,這什麽時辰啊,他都本睜不開眼,這裏也沒有日晷和滴,是怎麽能準地起床抓到日出時刻的?
難道是等了一夜?
想到這裏,他有些清醒了。
些許的晨旭已經到了窗欞上,像是一片晶瑩的浮金。但船背對著東方,在房間裏是看不到日出的。
謝卻山不再抵抗,順著南的力被拽了起來。
“快來!”
見他起來了,雀躍地先跑了出去,生怕會錯過片刻的日出,腳步在地板上踩得吱吱響。
謝卻山毫無防備地被帶了起來,角忍不住浮起一個淡淡的笑意。
“看到了嗎?太要跳出江麵了!”
南站在船舷邊上,指著後頭的江景。
謝卻山的腳步停住了,還差一步他就能邁出房間,但手上的鐵鏈已經繃到了最。
再往外一步,他就能看到後麵的日出了。可偏偏就是這一步,他不出去了。
像是一種不祥的暗示,剛剛破曉的黎明又瞬間倒退回了黑夜裏。他心裏的希再次熄滅了。他就知道,這世上的一切都在阻止著他走出這一步。這該死的鐵鏈,這該死的牢籠,這該死的太。
他抬眼向南,眼眸裏黑漆漆的,了無生機。
南臉上的笑容也凝固住了,一整夜要睡不睡地等著日出,卻唯獨了這件事。
好像做錯了什麽。
想把他從黑暗裏拉出來,卻忘了他需要過一個深淵。倘若……他不過來呢?
他們隔著一道門相著,一個站在裏,一個站在影裏,像是一個讖,像是一種宿命。
南猛地想到了什麽,眼睛一下子又亮了起來:“你等我一下!”
飛快地跑到房間裏,從桌上取下梳妝用的銅鏡,又跑回到船舷上。
像一陣風似的,從謝卻山邊呼嘯過去,又呼嘯回來。等謝卻山回過神來時,已經敏捷地爬到了船舷上,半個子仰了出去。高高地舉起了銅鏡,一點一點調整著角度。
一縷炫目的晨通過銅鏡折到謝卻山眼裏,他下意識地瞇了眼,然後在鏡子裏看到了半個初升的旭日。
另外半個旭日在臉上。
謝卻山覺得莫名震撼。
船隻在開裂,江水在倒流,逆著一切的一切,這世上有個人,拚了命也要把送到他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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