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靜了靜。
窗欞上天青的煙羅被風吹,如一團凝聚氣的薄霧。“啪”地一聲響,是什麽東西從窗臺上掉落。孔佑幾乎在那聲音響起的一瞬間便已起,向窗臺走去,親手合上窗子。
連貫的作掩飾了孔佑心的慌張,卻無法掩飾他眼中劃過的敵意。
而蕭閑卻握了手中的茶盞,在稍縱即逝的驚訝後,瞇眼看定沈連翹的麵孔。
似乎他比劉禮,更想知道沈連翹的答案。
“不行啊……”沈連翹的聲音小小的,像是自己做錯了事,“我不能嫁給你啊。”
“如何不能?”劉禮道,“若是因為份地位,為大周和大梁邦穩固,聯姻是一件好事。”
他擅長利用一切契機,如今的契機,便是沈連翹其實是大梁國郡主。
他們也可算得上門當戶對。
沈連翹把懷裏的兔子放下去,有些拘束道:“真的不能。”
不能說我懷疑你父親,當今的皇帝便是宜縣火災的主謀。不能說你父親弒兄謀位是個壞人,所以我也不能嫁給你。
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有些話不能當麵說,說了是要死人的。
“晉王殿下,”沈連翹挪開一步道,“承蒙好意。”
怕沈連翹就此離開,劉禮下意識握住了的手。
沈連翹的手不似那些貴般細膩、日日塗抹著厚厚的膏脂。的手雖然,卻能到關節薄薄的繭。
不是食無憂被人侍奉著長大的。
吃盡了苦頭,剛剛擺挨凍的日子。
劉禮一時間中酸心中難過,恨不得把擁進懷裏。
“放開!”沈連翹用力甩著,沒有甩掉對方。
“劉禮!”
一聲厲斥讓劉禮收回神智,他呆呆地任由沈連翹收手逃走,有些迷地看向孔佑。
“兄長,”劉禮道,“你喚我?”
“怎可如此行事放?”孔佑道,“莫非你這些年的長進,隻在於此嗎?”
聲音嚴厲,是兄長對弟弟的訓誡。
真厲害啊,都忘了平日保持的溫雅和煦了嗎?
劉禮心底在笑,臉上也出不屑的笑。
“是本王孟浪了,沈姑娘不願意,那便算了吧。”
就當作他是一時起意考慮不周吧。不過是被人拒絕而已。
劉禮說完轉,盯著沈連翹的背影。
走得那麽快,甚至忘記了帶上楚楚。秋香的褙子輕輕拂,瘦弱的肩頭卻似蘊藏著無限的力量。
劉禮的手指攥腰間玉玦,著,覺百爪撓心般蠢蠢。
想要……想要。
但他安著自己。
一時的逃不算什麽,要徐徐圖之。
劉禮抬步向外走去,甚至忘了同孔佑和蕭閑告別。
“不要你的兔子了?”蕭閑提醒他道。
“本來就是沈姑娘的,”劉禮道,“好好養著,本王有空,會多來看看。”
留下楚楚給,是留下了一連接他們兩個的線。
像月老牽著姻緣的線,早晚有一日,把牽到自己邊。
一連三日,沈連翹不敢見孔佑。
被劉禮當著孔佑的麵求娶,覺得既尷尬又難為。
那天晚些時候,沈連翹溜進前廳,把楚楚抱了回來。
兔子被劉禮養得很好,皮雪白,乎乎胖嘟嘟。脾氣也好,沈連翹坐在椅子上嗑瓜子時,它會跳到的膝蓋上,乖乖趴著。有一次沈連翹起床,發現它團在枕頭上,長伴隨著呼吸輕輕抖,分外可。
楚楚不知道的心事,但孔佑已經察覺到沈連翹對自己的疏離。
中秋節的清晨,他特地囑咐嚴君仆,午飯時家裏人一起用。
這是孔宅的傳統,每年中秋和年節兩個日子,不分主仆共同用餐。
用完午飯,孔佑會派節禮賞銀。
很多仆役會花月銀,就等著這一日領了賞銀,能攢點。
但是中午用飯時,沈連翹沒有出現。
“過節嘛,”嚴君仆解釋道,“沈掌櫃回家了。”
家?
在京城的家,難道是沈宅嗎?
孔佑覺得有些意外,沒想到住了這麽久,也沒把這裏當作自己的家。
午飯索然無味,孔佑吃完飯起出門,順手拿了一顆的石榴。
沈連翹買了不東西回沈宅。
畢竟是中秋這樣的節日。
娘喜歡吃天味齋的月餅,以前爹在時,娘每年都說想吃,卻舍不得。妹妹紅芍喜歡的就多了,石榴、田螺、菱角、芋頭,沒有不吃的。至於沈大河,沈連翹買東西時,專門避開了他喜歡的。
娘自然歡歡喜喜把沈連翹迎回去,蒸了吃的棗花饅頭,又炒了兩樣菜。把沈連翹買回的食切好擺上,一家人祭告過先祖,就可以筷子了。
“怎麽沒帶桂花酒啊?”沈大河問道。
“喝什麽酒?”沈家娘子橫了沈大河一眼,又道,“等你娶妻那一日,有的是酒喝。”
聽說沈大河要娶妻,沈連翹拿起石榴掰開,把石榴籽剝到破碗裏,假裝沒聽見。
沈家娘子和沈大河對視一眼,用眼神攛掇著對方先開口。
沈大河一副你不說拉倒的樣子,得沈家娘子沒辦法,隻得給沈連翹夾了一口菜,問道:“連翹,聽說你的親爹親媽,是江州良氏?”
沈連翹放下石榴,回答道:“是。”
“那可真是了不得!”沈家娘子“嘖嘖”兩聲道,“娘前日才知道,孔家家主是先太子的兒子,如今是世子爺了!怪不得他千方百計尋你用你還護著你,先太子可是跟你親爹親娘好得很。”
“是啊,”沈大河附和道,“死都死在一起了。”
“哥!”沈紅芍抬頭阻止沈大河道,“你說這個幹嗎?今日是中秋!”
一家團圓的時候,提起別人父母親是怎麽慘死的,確實不太妥當。沈大河歪著頭哼一聲,看看沈家娘子。
沈家娘子會意,繼續問道:“那良家,可曾給你留下些產業啊?”
沈連翹已經了。
想啃饅頭,想喝稀粥,想嚐一口自己特地買回來的豬大腸。實在不行,石榴很甜,想剝一整碗,用勺子舀著吃。
但沈家母子一直說,就隻能一直聽。
這會兒沈連翹也懂了,是問有沒有產業。
“沒有。”答道。
雖然蕭閑說有一堆賬本給,但是東西還沒有到呢。
“那……”沈家娘子有些難為道,“可有銀兩嗎?你看,你今年才十六歲,這些東西,還是讓娘親給你保管吧。”
聽說晉王去賠禮,送了不東西。其實貴人們還是皮金貴,隻不過被打了一子,哪裏用得著送那麽多好東西呢?再說了,是沒有嫁人的姑娘,要送,也得送到沈宅嘛。
“銀兩有一些,”沈連翹道,“不過娘,你問這個做什麽?”
“你哥要娶妻啊!”沈家娘子語重心長道,“得把咱們的房子翻修一下。對方家裏的聘禮,咱們也得出啊。”
原來是這樣啊。
沈連翹輕輕歎了口氣,抬頭看向沈大河。
多麽奇怪。
他們兄妹十幾年,自己竟然想不起他半點的好來。
記憶裏都是他責打自己的樣子,瓦片、石頭、刀子,隻要是沈大河能拿到手的,都能丟到上。有時候自己還在夢裏,沈大河一拳頭砸在臉上,痛得從床上掉下來,爬著逃跑。
他還會搶走的東西。養的魚被他吃了,養的貓咪被他吊死,養的小兔子被他剝皮烤了。從外麵撿回來一顆鳥蛋,都能被他走。
這樣的人,自己得出錢為他娶妻,讓他子孫滿堂。
“娘,”沈連翹的子下意識向後靠,離對麵的沈大河遠一些,的腳也有些張,那是隨時在準備逃跑,“紅芍如果出嫁,我來送嫁妝。您往後的開銷,我也供著。但是沈大河親,我不出錢。”
那是好不容易得來的銀子,好骨頭不給惡狗。
沈家娘子驚訝地看著沈連翹,發抖手指,緒激卻說不出話。
倒是沈大河猛然起,指著沈連翹的鼻子道:“憑什麽不出錢!爹娘白養你這麽大!如今你出息了,就狗仗人勢看不起人了是不是?”
他一掌拍飛沈連翹麵前的碗。
沈連翹不肯示弱,端起豬大腸扣了沈大河一頭。
“你才是惡狗一條!”
邊罵邊跑,沈家娘子來拉,沈紅芍拉住沈大河,他掛著一腦袋的豬大腸,氣急敗壞卻不敢像以前那樣追著沈連翹打。
沈連翹從沈宅出來。
想到自己從小盼著的中秋節,到底沒有哪一次真正地闔家團圓。
想到自己對沈家人來說,到底是外人。
想到自己還著肚子,剝好的石榴也沒有吃。
站在大街上,難過地掉起眼淚。
“怎麽哭了?”
不遠響起溫和的聲音,有一個人慢慢走過來。
他手裏握著一顆石榴,深青圓領袍上繡著白的雲紋,單眼皮是憐惜的芒。
沈連翹走近幾步,用額頭抵著他的口,大哭起來。
……
注:“煙羅”是曹公在《紅樓夢》中寫的一種珍貴薄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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