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前車之鑒,車夫擔心馬車再陷到泥淖里,故而走得極慢。這一走就走了半個時辰,再加上前面推車時耽擱的時間,待大家到松蘿山的蘇家茶園時,天已經暗了下來。
蘇家大房的這個茶園,名葉嘉園,是蘇老太爺給取的。《茶經》首句就是“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又因茶之用于世者主要在葉,故而茶別名為“葉嘉”。有取名癖好的蘇老太爺自然不肯放過這等雅事,便給這一茶園取了這個雅名。
蘇玉畹的馬車剛一停穩,秋生便又跑了過來:“大姑娘,天黑了路不好走,陳公子讓小的來問問您,園子里有沒有多余的空客房?如果有的話能不能留兩位公子在這里住一晚?”
“有的,前院有好幾間客房,你讓黃管事收拾出來,再弄些酒菜,讓爺好好招待他們。”蘇玉畹道。
每個季節采茶的時候,蘇長清總要帶著蘇玉畹在山上住一陣,所以這茶園也建了個院子,分了前后院。前院一排五間,左右各帶三間廂房,足夠這麼些人住了。
看著秋生離去,蘇玉畹吩咐吳正浩:“吳叔,把馬車直接駛到后院去。”
“好嘞。”吳正浩答應一聲,一甩馬鞭,便要將馬車趕到旁邊的那條岔道上。
因為茶園的人員較雜,常有采茶的人進進出出,擔心兒被沖撞,蘇長清在建造這院子時,特意砌了一條路直接通往后院。每次蘇玉畹到茶園來,都是直接在后院里下車。
可沒走幾步,前面便來了個人,攔在馬車旁,里嚷嚷道:“姑娘,小人有事找您。”
蘇玉畹掀簾一看,卻是茶園的管事黃耀祖,趕讓吳正浩把車停了下來,問道:“什麼事?”
“姑娘,打今兒個午時起,就有一大群茶農到了咱們茶園,說老爺不在了……”說到這里,黃管事頓了頓,有些擔憂地看了蘇玉畹一眼。
提到父親,蘇玉畹心里一酸。住心頭的悲傷,揮揮手讓黃管事繼續說。
“……擔心咱們原先訂下的茶不要了,來這里討個說法。”黃管事繼續道。
“午時?”蘇玉畹眼里閃過一抹冷意。
蘇長亭提出要代管茶園,蘇玉畹不答應,雙方起了口角,可不正是午時之前那一下麼?
抬起一雙黑黝黝的眼眸,注視著蘇管事:“你沒跟他們解釋?”
“解釋了,我跟他們說去年既訂下了合約,我們又沒說要改,那自然是按原來的約定來。可他們不聽,一直在鬧,說……說即便老爺不在了,也要二老爺或三老爺給個說法。”
“哦?”蘇玉畹眉一挑,看向黃管事的目頗有些意味深長。
“姑娘,這些話不是小人說的,是那些茶農說的。”黃管事見目古怪,唯恐生疑,忙解釋道,”他們的擔憂也能理解,畢竟一個家,還是得有年男子出來說話,方才讓人信服,這世道都是如此。”
蘇玉畹點點頭,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讓人看不出在想什麼:“我知道了。”
說著,轉臉對坐在車門口的立春道:“咱們在這里下車。”
立春先下車拿了小兀子放在門口,這才扶著蘇玉畹下了馬車。
“姐,您這是……”那邊蘇世昌也跟著陳卓朗下了馬車,正要往園子里去,看到蘇玉畹竟然也在這里下車,忙跑了過來。
“茶農們鬧事,我要去理一下。”蘇玉畹邊說邊朝前走。
蘇世昌愣了一下,連忙追了上去:“我也去。”
蘇玉畹緩了緩步子,等弟弟跟上來這才繼續往前走。
而此時陳卓朗正和他的朋友站在馬車前,一邊聊天一邊看著下人們搬卸行李,并給時間讓蘇家人安排客房。此時見蘇玉畹姐弟倆緩步走了過來,他連忙住了,朝這邊迎了上來,跟蘇玉畹道:“表妹,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徽州府城的一個朋友,沈元嘉,他家也有好幾茶園,在祁門和屯溪那邊。”
一個穿寶藍領錦袍的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子,含笑著朝蘇玉畹拱了拱手,里道:“本要去松蘿庵的,結果路上耽擱了,天黑路不好走,今晚還得在府上叨擾一二。”
“沈公子客氣了。”蘇玉畹福回了一禮,“寒舍簡陋,如有不周之,還請公子海涵。”
陳卓朗又指著另一個穿天青紋錦長衫、年紀跟沈元嘉差不多的男子道:“這位是安瀾公子,他是從京城到徽州來游玩的,與沈兄是至好友。”
蘇玉畹又與安瀾互相見了禮。
“表兄,昌哥兒還小,兩位公子就麻煩你多照顧了。”蘇玉畹客氣了一句,又朝兩位公子含笑點了點頭,徑直朝里面走去。
“姑娘您慢些走,我先去看看,免得這些野漢子沖撞了您。”黃管事說著,快步先行幾步。
而蘇玉畹的周圍,四個護院也分散了護在左右。蘇世昌本來一臉輕松,看到這架式,心里頓時張起來,著姐姐張了張,似乎想問什麼又不敢問。
沈元嘉注意到這形,低聲問道:“陳公子,你表妹這里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了?”
“啊?”陳卓朗剛才正低著頭跟安瀾說話,并未注意這些。此時見問,他抬起頭來,茫然地向沈元嘉。
沈元嘉揚起下,朝蘇玉畹那邊點了點。
陳卓朗看看蘇玉畹,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又向沈元嘉;倒是安瀾的眉頭皺了皺,轉過頭來問沈元嘉:“要不要去看看?”
沈元嘉見陳卓朗沒什麼主意,點頭道:“走,去看看。”
兩批人一前一后進了茶園大門,便看到園子里有二、三十個人,或坐或站,正鬧哄哄地說著什麼。見了幾個穿著錦鍛的人進來,大家漸漸地住了聲,盯著這邊不再說話。
“各位,我說的話你們不信。如今我家大姑娘和二爺來了,他們說的話,你們總該信了吧?”黃管事大聲道。
“大姑娘和二爺?”一個略帶嘲諷的聲音響起。蘇玉畹抬目一看,這人卻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面黝黑,面容蒼老,神張。他戴了頂竹笠編的雨帽,上披著件破舊的蓑,腳下還穿的一雙黑靴子,雖然已經染了泥土,快要變土黃了,但細心的蘇玉畹仍然看得出那是一雙皮靴。
徽州地南邊,皮革價格偏高,一般的茶農可穿不起皮靴。
那漢子不知道一雙皮靴便泄了自己的底,依然在那里高聲嚷嚷道:“你們蘇家除了去世的大老爺,難道就沒別的男人了嗎?派個姑娘和孩子來主事,這是看不起我們是咋的?”
“對,你們家大人來。”其他人紛紛附和。
蘇玉畹放開弟弟的手,走上幾步,站在了那個漢子面前,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頭去,將他的靴子好好端詳了一番,輕笑一聲:“這皮靴防水,在這下雨的初春穿著正合適,不知大叔買的時候花了多錢?”Μ.166xs.cc
這時候那些茶農才注意到這人腳下的靴子,其中那些靈醒的頓時心里“咯噔”一下。
這漢子名莫剛,是松蘿山腳下的一個茶農,祖上雖傳下來三四畝山地,現在改了茶園,但他家孩子多,老娘常年臥病在床,茶園栽種茶樹也才兩年,產量收不多,家中日子并不寬裕。他平時連件像樣的服都沒有,哪來的錢買皮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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