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音晚的肩頭再次輕了一記。
輕羅帷幔如湖煙不定,窗外水漪瀾。妝奩上斜欹的寶相花鏡映出一張孱白小臉。其白幾奪人而出,浮在鏡上,虛弱得近似那一簾煙羅,風一吹便要被拂散。
江音晚記憶里的畫面,是上一回,吐在裴策上后,湯泉不休的水漪,一遍遍的強勢侵襲。
確然是憷了。
裴策意識到眼底懼從何來,心頭涌出愧與悔。
他手上力度不重,卻不容再退卻,慢慢將人攏到懷里。
方才江音晚嘔吐時,有意朝外傾,更多落在床沿腳踏和地面繡毯上,裴策只袍擺上沾到了一些,前仍是干凈的。
裴策沒有說話,下頜著江音晚的額側,一下下輕輕順著的背,待察覺掌下單薄軀慢慢平靜下來,他才沉緩地問了一句:“好點了嗎?”
江音晚偎在他懷里,能到他說話時腔的震。沒什麼力氣,只微微點了點頭。
裴策退開一些距離,細細凝睇著的面,仍是蒼白如霜,杏眸中的懼意已淡去。方才只是江音晚下意識的反應,現下已平復下來。
他闔了闔眸,掩去幽晦的痛楚,復睜開,諦視著江音晚,眼底濯濯漆墨,蘊著一片黛山深湖:“晚晚,不要怕孤。”
他彼時失控的鷙,只因以為江音晚厭惡他至此。甚至過往每一次侵與占,都不過是用那種方式,掩蓋他對握不住江音晚的慌懼,可笑地試圖確認屬于他。
兩人天然不相匹配,于總是艱難。前世他未加克制,每每傷到江音晚之后才自責不已。今生,他本該克制得更好。
裴策嗓音低低緩緩,從深遠山水間淌出來,無比的認真:“你不喜歡的事,會傷害你的事,孤都不會再做。”
江音晚微愣,知道他話中意思,似說什麼,然而口中還殘留著嘔吐后的酸苦,蹙了蹙眉。
裴策松開,走到桌邊倒了一杯水,又親自取過漱盂,將冰裂紋青花茶盞遞到的畔,讓漱了口。
見江音晚面稍緩,他掃了一眼仍放在床畔的那碗冰糖燕窩粥。
江音晚杏眸洇開一點紅,綿弱地央道:“殿下,我真的吃不下。”
看吃了東西這般難,裴策邃眸幽沉,重新將擁在懷里,輕輕了的背,低低“嗯”一聲:“吃不下便不吃了,待你緩過來些再說。”
他朝外吩咐了一聲,命人將膳食撤下,順便收拾了地面的狼藉。
丹若聞聲領命進來,一并來幫著收拾的還有劉婆婆。
裴策本起去湢室更,見狀又在架子床畔多坐了會兒。
雖事先詳細調查過船夫與劉婆婆這對老夫妻,知道都底細干凈,且老實本分,但留江音晚與生人一室,他仍不能放心。
劉婆婆并不知曉裴策的份,只以為是南下的商賈。這艘青雀舫如此華,也明白眼前人的富貴并非尋常商賈可比,尤其見裴策氣場不怒自威,十分懾人,不敢多言語。
劉婆婆低著頭,默默利索地收拾了床畔的粥碗,以及桌上擺著的其余膳食,見佳肴道道致,卻幾乎一口未,心里暗暗嗟嘆富商的奢侈浪費。
正預備退出去,多看了一眼丹若正要換下來的蜀錦繡毯,視線又順著那污漬移到裴策墨緞袍擺。
劉婆婆心中詫異,這樣冷峻的男主人,裳被染臟竟毫不生氣?暗暗抬眸往上去,見男主人看向懷中子的神,溫得幾乎掐得出水來。
又見他懷中偎著的人,只出半張小臉,真真是玉雪雕琢出來的樣貌,平生不曾見過這樣的姿容,又這般弱可憐,呵一口氣便會化了似的。
想想男主人的疼,倒也合合理。就連心頭都不由酸地疼。
劉婆婆本就是個淳善的熱心腸,此刻明白了男主人的態度,膽子便大了些,關切道:“夫人可是暈船?”
江音晚聽到這個稱呼,有一剎的茫然,旋即反應過來是在喚自己。看向和善的老婦人,梨花白容上的虛弱掩去了淺緋。
點了點頭,畔赧地一彎:“謝謝婆婆關心。”
裴策眸底不易察覺地劃過一道凜寒幽鋒。
他并不喜歡江音晚同旁人說話、接。哪怕是服侍江音晚的婢,除秋嬤嬤和瀲兒外,無一不小心翼翼,不敢直視江音晚,更不敢有一句多話。
尤其不喜歡對旁人笑。前世得了江音晚笑的,被裴策死,今生的青蘿,他亦了殺心,怕嚇著江音晚,才僅僅將人調離江音晚邊。
裴策攏在江音晚背后的手掌,長指不聲地屈了屈。指尖過江音晚的長發,如緞,覆著纖薄脊背。
他拇指和食指的指腹慢悠悠地捻了捻,指端青一被捻開,微涼而潤。他終是下了驟生的戾氣,漆眸如濃墨靜研而出,沒什麼緒地看向劉婆婆。
劉婆婆正含著心疼,向江音晚道:“我和老伴常年在水上行船渡客,載過許多暈船的客人,也知道一些緩解暈船的偏方。不過……”頓了頓,赧然淳質地一笑,“偏方陋,夫人許是瞧不上。”
裴策聞言,斂去了漠然,沉聲道:“婆婆且講。”
劉婆婆對上裴策的視線,有些張:“將生姜切末,在肚臍上,能緩解惡心嘔吐的癥狀。夫人若是吃不下東西,可以吃點榨菜試試。”
裴策凝眉,沉道:“多謝婆婆告知。”
劉婆婆忙道:“不客氣,不客氣,那我不打擾夫人歇息了。”慢慢跟著丹若轉出去。
裴策不敢隨意讓江音晚嘗試這些偏方,傳喚來俞大夫,細細問明。
俞大夫清楚裴策份,恭敬行禮后,捻著山羊胡須,思索道:“草民倒是并不悉這些偏方,不過醫書有載,生姜味辛而溫,有降逆止嘔、瀉滿開郁、驅濁行滯之效。(1)且肚臍上有神闕,想來這個方子不無道理,左右對無害,可以一試。”
又道:“榨菜有健脾開胃、益氣醒腦的功效(2),對姑娘的頭暈和食不振或許也有緩解之用,雖是民間陋配菜,姑娘若實在用不下膳食,不妨一試。”
裴策頷首。俞大夫退下后,裴策傳喚丹若和黛縈守著江音晚,自去湢室換了裳,玄青緞面繡竹葉暗紋,腰束白玉帶,雋拔清峻。
隨后叮囑臥房外扮作仆從的侍衛仔細守衛,他親自去膳房,挽袖切了一碟姜末。高大華服的影往砧板前一站,雖有些生疏,但眉目專注地著刀,引劉婆婆咋舌。
切完后,裴策還特地給劉婆婆看過,確認可用后,才盛到青花瓷小碟中,端回了臥房。
丹若和黛縈默默退下。江音晚正闔著眸,躺在黃花梨四柱架子床上。并未睡,錦衾簇著那張蒼白小臉,蛾眉蹙。
裴策在床畔坐下,輕輕掀開衾被,將的淺夕嵐上衫角往上微。江音晚睜開眸子看過來,裴策聲哄道:“咱們試一試這個偏方。”
他將姜末細細抹在江音晚的肚臍上,用的紗布覆上,再將的擺理好,蓋上衾被。靜靜在床畔等了一會兒,俯問:“晚晚覺得如何,有沒有好一些?”
江音晚凝神片晌,道:“只是覺得小腹暖暖的,倒還覺不出別的。”牽出一點笑意:“想來見效也不會這麼快,過一陣或許便好了。”
裴策的發頂,垂下的長睫掩去眼底緒,聲音磁沉低黯,道:“嗯,是孤太著急了。晚晚睡一會吧。”
說著,他在江音晚畔躺下,將攬懷中,似乎這樣能緩去船顛簸對的影響。
裴策輕輕拍著江音晚的肩背,似哄嬰孩睡一般。江音晚本覺得十分難,頭腦昏昏沉沉,但腹間翻江倒海,難以眠。然而不知是否因偏方有效,靜靜枕在裴策膛,闔目躺了一會兒,竟慢慢睡去。
待醒來,腹間那滯郁翻涌、惡心嘔的癥狀當真舒緩了許多。慢慢睜開眼,發覺自己仍偎在裴策懷里,似怕擾醒,裴策姿勢分毫未變。
江音晚睫羽輕抬,對上一雙深眸。
裴策片刻不曾眠,只這樣默默擁著,一不敢,見醒來,忙問是否好些,得到肯定的回答,攬在肩頭的大掌了,克制著力道,又聲問:“晚晚現在想不想吃點東西?孤去取些榨菜來好不好?”
江音晚輕輕點頭。
隨行的廚子并未準備榨菜,裴策親自去向劉婆婆買了些,付二兩銀子。劉婆婆無論如何不肯收,且不說這銀子實在多得夸張,本是好心助人,堅持將一罐榨菜送予裴策。
江音晚此前并未嘗過這般民間家常配菜,滋味倒是爽口。裴策喂吃了一點,細細觀察一眼的神,見尚吃得慣,就著榨菜喂吃了一些米飯,又喂了幾筷廚子重新做的清淡菜肴。
江音晚仍吃得不多,幸而沒有再吐。又倚在裴策懷里歇了一會兒,似乎頭暈也漸漸得到了緩解。
到黃昏時分,江音晚已好轉了許多,孱白面頰恢復了幾分瑩潤,裴策眸底深斂的幽沉終于轉霽。
侍從婢們皆松了一口氣。殿下在姑娘面前表現得溫,面對他們時,那冷鷙氣場卻實在駭人,讓他們頭皮都繃了一天,生怕哪一點小差錯,或是哪一步邁得靜稍大了些,驚著了姑娘,便要被丟進江中喂魚。
暮四合,江音晚暫沒有胃口用晚膳,裴策陪出了臥房,小心細致地扶走下樓梯,到甲板上稍氣。
楚天開闊,晚霞潑煙波千里,碎作千萬點細魚鱗,粼粼漾出深淺不一的紅。遠山如黛,無盡向天際鋪展,村廓人煙籠在茫茫暮靄之中,緩緩往后退去。
和風拂著江音晚的織錦擺,慢慢走在甲板上,裾上致繡紋如沾的江花,被晚風點點落,一淺淺的夕嵐幾融岫云煙靄。
劉婆婆恰也在船頭甲板,蹲照看著一個小爐子。爐上生著火,瓦罐里煨了香濃的魚湯,魚方從江上捕撈來不久,最是新鮮。
江音晚和裴策的膳食有廚子料理,這是在準備自己和老伴的晚膳。
看到江音晚和裴策過來,劉婆婆有些局促地站起,朝江音晚笑笑,關切地問:“夫人好些了嗎?”
江音晚走上前,笑著道謝:“我已好多了,多謝婆婆的偏方和榨菜。”
劉婆婆連連擺手稱不必謝。
裴策凝著江音晚對旁人出的笑靨,脈脈斜映他的漆眸,竟無半點暉,盡數被那深淵噬去,淵底濃黑不可測。
他未攬著江音晚的那只手,斂在寬大袖擺中,拇指和食指的指腹輕輕捻了捻,終究克制了一切。俊容平澹,亦朝劉婆婆微微一笑,向鄭重道謝。
江音晚緩緩向劉婆婆走近了幾步,魚湯香醇鮮的氣味被晚風送過來。
卻倏地變了臉,纖手掩住,向前傾。
裴策面驟沉,連忙雙手扶住江音晚的肩,語調失了一貫的平穩:“晚晚,你怎麼樣?是不是又惡心想吐了?”
江音晚彎著子,借袖擺遮擋,干嘔了幾下,許是胃中沒多東西,未吐出什麼來。緩過這一陣,慢慢直起子,用帕虛虛拭了拭。
裴策蹙著眉,心疼地凝著江音晚,正要問幾句,一旁的劉婆婆看著江音晚的狀,腦中靈一閃,驀然冒出一句:“夫人會不會不是暈船,而是……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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