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
以往上元這一晚, 再勤政的帝王也愿意到福門外與民同樂,但眾人都知,近日南方雪災泛濫, 陛下軫念災黎,未必有心思縱歌舞玩樂,因而一直在殿批閱奏折, 聽臣下稟告賑災事宜。
臨近戌時,皇帝面上并沒有任何異常的緒,只是在看到湖南遞上來的奏報時面含憂,飲了兩杯茶,沉默思慮著酌量蠲免賦稅的政策。
一旁的汪懷恩上前低聲提醒了一句,皇帝這才意識到天已晚,便抬首笑道:“諸位卿為災殫竭慮多日,上元還被朕拘在宮中, 不得與家人共度佳節, 倒是朕思慮不周,今日就早些散了吧,此刻從福門出宮,應該還趕得上燈會。”
幾位大臣惶恐不已, 皇帝為了災還在這乾清宮坐著, 未有一刻放松,他們做臣子的哪敢跑出去閑逛。
殿中不乏一些年花甲的閣老臣,皇帝恤, 執意讓他們先行出宮,只留了戶部侍郎褚靖南等幾人繼續商議對策。
那些閣臣前腳剛走, 皇城上方倏忽一聲巨響劈天裂地般而來, 殿眾人幾乎是同時渾一震。
皇帝默默攥手掌, 下首面面相覷,多般猜測間,錦衛指揮使馮瑭匆忙進殿。
“陛下,大事不好了!”
馮瑭一面將鰲山燈塔倒塌的況如實上報,一面戰戰兢兢地抬眸。
等到話音落下,皇帝面已經怒到極致,大手一拂,將黃花梨木螭紋桌案上所有奏章、茶盞盡數掃落于地:“傳褚豫!”
摔落的奏折掃在褚靖南的袍下擺,他毫不敢妄,只和下首幾位大臣一樣,低低埋首俯:“請陛下息怒。”
褚靖南正是皇后嫡親兄長、工部尚書褚豫的侄子,眼見著皇帝在聽到馮瑭稟報時愈發難看的臉,心頭早已狂跳如雷,驚恐萬狀,暗暗為自家三叔了把汗。
殿死一般的沉靜,誰能想到上元佳節出了此等殃民的慘案,幾個戶部主事冷汗如雨,大氣都不敢出,唯恐雷霆之怒殃及池魚。
汪懷恩瑟瑟地領著兩個宮監去撿地上的奏折,規整好放到皇帝的書案。
其他人不知,馮瑭和汪懷恩都是知曉的,且那燈塔還有錦衛暗中推波助瀾,否則不會正好掐在戌時倒塌。
早在工部斂財罪證呈上來時,皇帝就已經發了一通火,今日雖早有預料,不乏演戲的分,但龍大怒至此,汪懷恩跟了皇帝十余年,也還是頭一回見。
皇帝眉宇間氣涌如山,眸沉得發紅,“現在況如何?”
馮瑭稟告道:“高臺盡數崩塌,百姓傷亡慘重,原本東街作一團,幸而……鎮北王殿下在場,請軍三衛指揮使派兵維護秩序,金吾衛的人正在救火,傷的百姓都已經陸續往棲流所轉移,目前場面已經基本控制住了。”
皇帝暗暗握雙拳,但聽完馮瑭的回稟,原本怒不可遏的面稍稍緩了下來,“皇叔……理得很好。”
今日這樣的局面,便是他親自在場,也未必能做到指揮若定,短時間安排這麼多棘手的事項。
可鎮北王在場并不是皇帝想要看到的,他想要借機除去謝斐和沈嫣,可今日皇叔在場,豈會對自己的兒子兒媳袖手旁觀?
皇帝暗自冷笑了聲,鎮北王原本就深得民心,如是一來,他在老百姓心中的形象更加偉岸,那他這個皇帝算什麼?
殿眾人聽完馮瑭這通話,繃的軀微微放松下來。
只有汪懷恩小心翼翼地覷著皇帝面,今日慘禍既是陛下肅清工部的好時機,也是皇帝安民恤眾的重頭戲,可誰知竟鎮北王搶了風頭。
外人或許不知,汪懷恩這麼多年揣圣意,一直能夠察覺到陛下心中的危機。
面上雖然對鎮北王敬重且不吝贊譽,但史上有哪個君王能夠容忍臥榻之側他人安睡,史冊上又有幾人能做到功高震主而主不疑,位極人臣而眾不嫉呢?
皇帝眼中的郁僅僅一閃而過,沉片刻,隨即吩咐下去:“傳朕的旨意,太醫院立刻派遣半數太醫前往棲流所協同救治,今晚傷的百姓,診金、藥錢一律由朝廷承擔,罹難者的賑恤以及對商戶的補都按照南方雪災的賑濟標準來,”說罷看向褚靖南,“賑一事就由卿負責,可有異議?”
褚靖南沒想到三叔才出事,皇帝當下還愿意將此事全權由他來理,立刻拱手應下:“微臣必不負陛下重托!”
很快,負責燈會奏樂雜戲的鐘鼓司,提供蠟燭、火炮、煙花的府、宮監等衙署的掌事太監紛紛趕來告罪。
出了這麼大的事,波及里里外外幾十署,雖然此事與他們關系不大,燈塔塌陷最主要的責任肯定還是在工部,但現在外面什麼況還不清楚,不排除自家衙門才是此次重大事故導火索的微末可能。
且鐘鼓司作為損失今晚傷亡最為慘重的衙門,趁著皇帝追究責任前來個臉,說不準還能多得一筆補恤。
至于褚豫,今夜還在明月樓與同僚暢飲。
觥籌錯間,面頰酡紅,已有幾分醉意。
鰲山燈塔建得恢宏大氣、金碧輝煌,他這個工部尚書不勞而有功,加之大昭上元歷來都有休沐三日的制度,當然要趁此機會好好放松放松。
懷中的姑娘腰,是最曼妙的醒酒,褚豫為首的一眾員偎紅倚翠,沉溺在香玉的溫鄉里。
直到外頭轟然一聲巨響,滿屋子的人都嚇得尖起來。
尚在楚云湘雨中的褚豫當即意識到不對,猛地睜開猩紅渾濁的雙眼。
那一聲實在驚天地,幾乎震裂了他的耳,超出他此生對聲音的所有認知。
不是炮火洪鐘,更不是普通的煙火升空,而是一種類似泰山崩塌的震天駭地之!
隨之而來的鬼哭狼嚎聲,直接喚醒了褚豫渾被酒灌溉而麻木的意識。
一息的時間,看守在雅間外的長隨跌跌撞撞地沖進來:“尚……尚書大人,塌了……塔塌了……”
那長隨早就嚇得面無人,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但褚豫還是聽懂了。
用他在工部尚書這個位子上坐了十年的經驗和對那道轟然振響的理解。
鰲山燈塌了。
這是大昭每年年頭上最浩大的工程,由他一手督辦,皇城腳下,是大昭打開國門迎接四方來使的煙火盛宴,是上京百姓心目中繁華盛世最濃墨重彩的一抹剪影。
褚豫拖著衫不整的大軀推開雅間的窗牗,曠的夜風裹挾著嗆鼻的濃煙直沖鼻端,從明月樓的這個位置往南去,原本可以看到那座融人間輝煌盛景于一的鰲山燈塔,甚至連塔頂的八仙過海燈都能清晰可見。
但現在,他往那個方向看去,眼皮子了。
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極目去,只有熊熊燃燒的烈焰,沖天的黑濃霧,遍地喊哭嚎的嘈雜人聲鞭笞著他的神經。
什麼原因能導致十三層的燈塔坍塌?褚豫想不通。
他不是不知道底下人工減料,甚至大多數的銀兩都落他的口袋,但所有的暗箱作全部控制在安全范圍之,這麼多年的經驗心得,里里外外多工序都經過反復而的丈量,沒有出過一次差錯,怎麼今日就塌陷了!
褚豫麻木地看向南方艷紅的天空,不知看了多久,直到披甲帶刀的侍衛推門而,“尚書大人,陛下召您宮覲見!”
他覺得,這一趟過去,頭頂的烏紗帽就保不住了。
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人影,他揪邊長隨的襟,“去,去坤寧宮告知皇后娘娘,請替三叔想想辦法,快去!”
那長隨巍巍地點頭,一溜煙跑出去了。
……
沈嫣在荀川的保護下回到了武定侯府。
臨走前,荀川不由得多看了好幾眼,又好幾眼。
方才他是親眼看到那八仙燈墜下的一瞬間,王爺什麼都不顧了,直接踩著窗臺瓦片飛沖下,那一刻,荀川險些以為王爺要以去擋那足足一丈有余的碩大火籠。
再如何強大的人,也不能與天抗衡啊,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王爺舍犯險,竟是在混的人群中救下區區一個姑娘!
并不是說救人是錯,實在是那樣的險境之下,高空墜下的火球可以直接將人沒火海,而他們王爺,從來是將孰輕孰重分析得最為徹的人,不至于冒著尸骨無存的風險去救一個平民百姓。
而他看到王爺抱著那姑娘,連指揮救難時,手掌仍覆在后背下意識地安,心里就更是震驚。
他們王爺,不是不近麼!
直到方才王爺派他親自送這姑娘回府,他從那披風之下看到流蘇面紗之下一張堪稱仙姿玉貌的容,他是完全怔忡住了,原來王爺救下的是個千百的人。
但是這姑娘則矣,怎的竟有幾分像世子夫人!
荀川覺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直到王爺讓他將人送到武定侯府,荀川心中無疑掀起一陣滔天巨浪!
所以,適才千鈞一發之際,王爺舍去救的、抱在懷里的,甚至親昵地垂首親吻了的,竟然是才和離不久的世子夫人!
荀川一晚上知曉了太多,他幾乎承載不住這些信息的重量,過去了許久,心也難以平靜。
武定侯府也很快得知了鰲山燈榻傾塌的消息,府上只有老太太、大爺夫婦、大郎沈時行和剛出生沒多久的蔓姐兒、芍姐兒沒有出門,其他人都出去看熱鬧了。
得知消息的老太太,震駭又絕地坐在廳堂,口中念著經文,手掌的佛珠不停地轉著。
直到看到從外面跑進來的孫,老太太幾乎以為是自己看錯了:“阿嫣……是阿嫣嗎?”
沈嫣一路都在擔心祖母的病,見不到,祖母一定擔心死了。進了府,就匆忙往廳堂跑來,連底下的小廝都跟不上的腳步,直跟在后面喊慢點。
沈嫣哪里顧得上這麼多,只想著趕見到祖母,請安心。
老太太抱著安然無恙的孫,眼淚往下直流:“平安回來就好,其他人你可見著了?”
沈嫣掃一眼廳堂,只看到大房的伯父伯母和兄長,這才知道原來一家人出去了大半還沒有回來。
大爺嘆息了聲,上前一步道:“外頭都是兵,不準閑雜人等上街擾搜救秩序,咱們只能在府里等,聽說朝廷怕城里的大夫被員、富庶世家請走,耽誤窮苦人家治傷,傷員全都送到棲流所去了?”
沈嫣點點頭,這是在鎮北王邊親耳聽到的安排。
當然其他大大小小的疾病也需要醫治,鎮北王自然也想到這一點,在城東、城西、城南、城北、城中都安排了固定的醫者,專門為今晚傷之外的百姓診疾。
大房的姨娘和幾個哥兒姐兒,二房的二伯、二伯母都未曾見過,鰲山坍塌之時,沈嫣知道的,只有與一同出門的景氏、陳氏、兩個孩子與云苓在那鰲山之下不遠的地方。
沈嫣最擔心的是云苓和無辜的孩子,至于兩位嫂嫂,盡管發生了謝斐那樁鬧劇,可到底是一家人,沈嫣也不希們出事。
沈嫣扶著老太太到圈椅上坐下,眾人心中焦躁不已,派出去的人也被驅趕回來,現在就只有等。
今晚等不到,就只能明日到棲流所去找人了。
“姑娘!姑娘!我們回來了!”
耳邊響起悉的聲音,沈嫣匆忙抬頭,看到一臉臟污的云苓和同樣狼狽的二爺孫氏夫婦走了進來,大郎的兩個姨娘也帶著珺哥兒和荻姐兒進了門,四郎沈時嚴夫婦也都相繼進屋。
巨塔倒下的時候,除了云苓是被人群到了邊緣地帶,其他人都在離鰲山燈較遠的地方觀看演出,是以都安然無恙地回來了。
又過了一會,一瘸一拐的顧氏被沈三郎緩緩攙扶著跟在后面,見到眾人解釋道:“顧氏被邊一孩撞倒,膝蓋磕破了皮,回來點藥就行,不礙事。”
眾人放下一半的心,再往外瞧,就沒看到人了。
等到亥時末分,景氏、沈二郎陳氏夫婦、茵姐兒和珵哥兒還是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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