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子忒不勝酒力。
因夜華臨走時特特囑咐,時令的蔬果,每樣可以給團子半個。我理所當然便以為那果酒也是每種味道的都喂他半壺,卻不想才兩個半壺下去,他就醉了,憨態可掬地直沖我傻笑,笑著笑著,頭一歪便倒在水上睡著了。
奈奈擔憂道:“小殿下頭一回喝這麼多酒,醉這樣,還是由奴婢將他送去藥君府上看看罷。”
我喝了十來萬年的酒,且喝的全是折這等高人釀出的酒,即便謙虛來說,於這杯中也要算半個行家。團子此番飲的這果酒,不過仙果屯久了發酵出來的,實在醉不了人,便是飲得再多,對也是沒妨害的。團子醉得睡過去,只因從來沒大飲過,酒量太淺。況且方才他睡過去時,我暗暗為他把了一回脈相,那氣澤比我的還平和幾分,若單為解酒便送去藥君府上,委實小題大做。我沉了一會兒,與奈奈道:“男孩子不用慣這樣,沒大礙的,你只帶著他回屋睡一睡,至多不過三更,他便能醒得過來。”
兩個仙娥趕忙將團子撈起來穿好裳,由奈奈抱著先回去了。
又吃了些瓜果,將團子沒飲完的酒混著全飲完,迷糊著打了個盹,睜開眼已戌時了。難為岸上的十八個仙娥還無怨無悔地守著。我神抖擻地順了順頭發,結上外袍,考慮到玉宸宮到洗梧宮一路上仍有些景致晃眼,便仍將白綾縛在面上。
好歹在青丘也共住過兩三月,夜華一些生活習我尚算得了然。猶記得以往這個時辰常被他拉去下棋。既有這麼一條前科立在面前,我在心中左右估了一趟,覺得他見今應是仍在書房。又想起那扇子今夜還能幫我驅一驅蚊蟲,便也沒回一攬芳華的院子,直向他書房殺去。
書房外並沒人守著,我敲了敲門,也沒個回應,輕輕一推,門卻開了。外間仍沒人,蠟燭卻燒得很烈,映得燭影幢幢。
裡間忽地傳出兩聲子的低咽。心頭一個東西重重一敲,我茫然了半晌,耳唰地燙起來。近日本上神桃花盛,連帶著盡遭遇些桃李豔事。一道門簾之隔,此番,該不會當頭紅運,又讓我撞上了別人閨閣逗趣罷。
我穩了穩心神,覺得夜華雖冷漠沉穩些,到底氣方剛,今日我見的這天上的一眾仙娥又都生得不錯,他夜裡對著一案的枯燥公文,定然十分煩悶,恍一抬頭,見著一位眉目似畫的小仙娥在一旁紅袖添香……
心中既慨又古怪。
夜華斷了對我的孽想原是件大功德,很該令我喜不自勝的。但我卻暗暗地擔心那眉目似畫的小仙娥並不真正地眉目似畫,便有些配不上夜華。
想來想去,終覺得寧拆十座廟也不能毀一門婚,便了燒得滾燙的耳朵,預備悄沒聲息地、輕手輕腳地、不帶走一片雲彩地溜了。
右腳將將往門檻了半步,卻聽得夜華一聲:“淺淺,你這一來一去的,到底要做甚?”
我著額頭暗暗歎,溫香暖玉在抱他竟還能顧念到旁的靜,真是個不一般的神。
簾子背後的燭火跳了幾跳,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夜華緩緩道:“那扇子我已經題好字了,你進來拿罷。”
呃,既是他的我進去,那我進去倒也算不得唐突。我原本就有些好奇那低咽的小仙娥長得什麼模樣,得了夜華這一聲,便立刻抖擻起神,興致地一掀簾子邁了進去。
本上神料得不錯。
這室裡果然駐紮著小仙娥。
竟還不是一只小仙娥,而是一雙小仙娥。
只是這一雙小仙娥裳都穿得很妥帖,齊齊地低頭跪在地上,左邊的一個肩膀一聳一聳,看得出來在流眼淚,卻默默無聞地,一聲兒也沒出來。
夜華坐在書案後,面前壘了一大摞文書,文書旁擱了個青花碗,碗裡的羹湯還在騰騰地冒熱氣。那一派正經的形容,也委實不像剛經了一番春。
我心中波濤洶湧,終漫過高山漫過深穀,化作一泓涓涓的細流,淡定且從容地從夜華手中接過扇子,邊看扇面上新題的字邊漫不經心狀道:“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夜華寫得一首好字,扇面上九個小楷分兩行排下來,寫的是“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方才攤開扇子時我尚且有些戰戰兢兢,生怕他題些“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應紅”之類的酸詩令我傷。因我雖然年事已高,但年輕時太過敏纖細,到如今看一些纏綿詩文便極易被懷,平白傷。
眼下夜華題在這扇子上的九個字,很令我滿意。
屋子裡半晌都沒人聲,我好奇抬頭,正撞上跪在右側的那名仙娥瞧著我的一雙驚恐的眼。
那雙眼生得甚,我長到十四萬歲上,竟從沒見過哪位子的眼生得這樣。再看那一張臉,長得也要比今日我見的大多仙娥經看些。可被這雙流璀璨的眼睛一襯,卻索然無味了。
造化弄人,竟生出這樣一張不登不對的面容來,委實令人扼腕。
那仙娥哆嗦了幾番,半晌,抖出一個名字來,我清楚聽得,又的是團子那跳了誅仙臺的親娘。
我了面上的白綾,因三番兩次被誤認,已很習慣,便也不再強辨,只喝了口冷茶,再從頭到尾打量一番面前這小仙娥,聲贊道:“你這雙眼睛,倒生得不錯。”
這本是句誇人的話,況且我又說得一腔真誠,尋常人聽了大抵都很用。面前這跪著的小仙娥卻十分與眾不同,非但沒做出用的姿態,反而倏地歪在了地上,盯著我的一雙眼,越發地驚恐慌。
我甚詫異。
本上神這一皮相,雖比本上神的四哥差些,可在青丘的子當中,卻一直領的第一人的名號。不想今日,這曆萬年經久不衰的貌,非但沒讓眼前這小仙娥折服,竟還將嚇得歪在了地上?!
夜華不聲取下我縛眼的白綾,將我拉到他旁一坐。
底下的一雙仙娥,兩雙眼睛登時直了。那直愣愣的四道目定定留在我一張老臉上,甚欠修養,甚欠規矩,瞧得我不大歡喜。
夜華抬了抬下與那呆然著我的一雙仙娥冷冷道:“謬清公主,本君這洗梧宮實騰不下什麼位置來容你了,明日一早就請公主回東海罷。素錦你倒很重誼,若實在舍不得謬清公主,那不妨向天君請一道旨,讓天君將你一同嫁去東海,你看怎樣?”
他這一席話冰寒徹骨,一並跪在地上的兩個仙娥齊齊刷白了臉。
我一愣。瞇著眼睛打量了一番左廂那不出聲兒來飲泣的仙娥,模糊辨得出東海水君形容的一張清麗臉龐,不是那東海的謬清公主又是誰。
如此,跪在右廂這個眼睛和臉生得很不登對的,便是被我那不肖徒元貞調戲未遂要懸梁自盡的,結果自盡也未遂的夜華的側妃素錦了。
我捋著袖子悲歎一回,元貞啊元貞,你那模樣本就生得花俏了,對著鏡子調戲自己也比調戲這位側妃強啊。如今落得這打下凡界六十年的下場,若不是你師父我英明,這彈指一揮的六十年,你該要過得多麼刺激而辛酸。
那素錦著我的一雙眼已恢複了澄明,一旁的謬清仍自哀求哭泣。
我看夜華今夜是了真怒。自我同他相識以來,除開大紫明宮流影殿前同玄的那一番打鬥外,尚未見他發過這樣大的脾氣。我心中十分好奇,拿了扇子便也沒走,只在一旁端了只茶杯,沖了一杯滾燙的茶水,找了個角落坐了,不聲地等杯中茶涼。
夜華鬧中取靜這門功夫練得很好,那謬清公主滿腔的飲泣剖白已是令聞者流淚聽者傷心,他自巋然不,悠悠地看他的公文。
因我在東海做客時,已被這公主對夜華的一番深得流了一回淚傷了一回心,如今,在素錦側妃已抹了三四回淚的當口,便也還能略略把持住,保持一派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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