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爸爸用六百個耳培養出的天才。
不練琴要被打耳,出去玩也要被打耳。
后來,我十一歲考中央音樂學院附中,十二歲拿下全國第一,我爸欣喜若狂,只等著我在國際大賽獲獎,所有人夸他教育有方。
比賽前,記者把話筒遞到我邊,問我有沒有要對爸爸說的話。
在我爸無比期待的目里,當著數萬觀眾的面,我笑了,吐出冰冷的六個字:
「他是個殺人犯。」
1
我爸自己文化不高,但想讓我當藝家。
那一年朗朗剛獲大獎,天南海北無數琴的家長為之振。
我爸原本不該是其中之一的。
但偏偏音樂老師在課上教我彈過幾首曲子后,充滿贊嘆地對我爸說:「這孩子是個天才。」
后來,我無數次地想起這句話,我想那個音樂老師其實只是善意地給予了一句夸獎。
但我爸為這句夸獎發狂了。
那時候,他本來在和我媽商量著怎麼把我送給親戚,躲開計劃生育再要個男孩,因著這句話,他把我留了下來。
他說:「爸爸媽媽把這輩子都賭在你上,你如果不行,對不起所有人。」
五歲的我被架上琴凳,開始練琴。
我爸了張可怕的時間表在床頭,是對照著網上朗朗的練琴時間表來的。
我爸說我學琴比人家晚,那就得比人家努力。人家一天練琴六小時,我要練十二小時,那才能有人家雙倍厲害。
白天要上學,那晚上不睡覺,也得把它練完。
黑夜里琴聲乒乒乓乓,鄰居們都來抗議:「老李,你不睡,我們要睡的。」
爸爸不理。
樓上的阿婆聽到我晚上練琴,就在上面敲水管,一下一下又重又急,我的拍子立刻了。
第二天,爸爸丟了只死耗子上去。
阿婆家的小孫子嚇得哇哇大哭。
「死老太婆,敢耽誤我家苗苗的前途,我就和你拼了!」
我聽到爸爸在阿婆家門口吼,十分鐘后他回來,拿著皮帶坐到琴凳旁。
「干擾爸爸都給你解決了,如果再練不好,那可就是你自己的問題了。」
我看著他手里的皮帶,嚇得想哭。
2
我練琴期間一直是要挨打的。
彈錯了要挨打,犯瞌睡了要挨打,有時候用手,有時候用皮帶,全看爸爸心。
他打完后會說:「我對你夠好了,當初你爺爺打我比這狠多了,打完還不讓吃飯。」
「爸爸打你是為了讓你才,不然你以為爸爸打你?」
教我鋼琴的老師先看到了我手上的傷痕,問我是怎麼弄的,我小聲告訴后,皺起眉頭,很久都沒說話。
我很喜歡這個老師,溫、漂亮,自己離婚后一個人生活,說有個比我大幾歲的兒,跟著前夫在上海。
老師還問了我每天要練多久的琴。
那天爸爸來接我時,老師勸他:「苗苗爸,不管怎樣,罰孩子總是不好的。」
「而且苗苗才五歲,正是長的時候,要讓睡夠。」
爸爸當時沒說什麼。
但他再沒有送我去這個老師家學過琴。
那一天,他拉著我的手離開老師家時,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了句:
「不會教育孩子的人,怪不得老公跟離婚。」
3
爸爸說這世上只有父母是真心盼我好,所以不要聽外面的人說了什麼。
十一歲那年,我考了中央音樂學院附中,德高重的名師破格收我為關門弟子。
消息傳來時,震驚了我們那座小城。
無數記者蜂擁上門,爸爸對著他們,紅滿面地分自己的教育經驗:
「我跟我們家苗苗講,鋼琴就是你的命,不練琴了你就去死。」
「我的家教是非常嚴格的,有次苗苗一個音彈了三次還是錯的,我一個耳上去,第四遍果然就彈對了。」
「小孩子是要打的,他們自己不知道什麼是對的,挨了打之后才知道。現在恨我沒關系,長大了會謝我。」
各個報紙上登滿了對我爸的采訪,標題很醒目——
《六百個耳造就的天才》。
很多家長羨慕我爸,紛紛上門取經,但其中也夾雜著不同的聲音:「這樣是不是對孩子太狠了?」
說話的人立刻被周邊的人嘲諷:「所以活該你家孩子考不上呀!」
我去了北京,爸爸賣了老家的房子,讓媽媽住回娘家工作賺錢,他則跟過來租房陪讀。
學第一天,校長發完言后,問家長們有沒有什麼想說的。
我爸高高舉起手,接過主持人手里的話筒:
「我們家李苗苗,是這屆最小的同學,還是學琴最晚的同學,
但我向學校保證,一定是最努力的同學。」
「以后會為第二個朗朗——不!要超越朗朗!」
周圍的同學都看我,我窘迫極了,悄悄去拉爸爸:「別這麼說,同學們都很優秀。」
爸爸不高興了,他大聲道:「那你更要以優秀的同學為目標,然后超過他們!」
于是,我從學第一天起,就沒有什麼人愿意和我玩。
我也很難融他們——大家聊的電視劇我沒看過,明星我不認識,所有的話題我都參與不進去。
我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練琴上。
爸爸得知了我沒有朋友的事,他對此很高興:「天才都是孤獨的。」
我在學校獨來獨往,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自習,所有人都知道我專業課第一,但所有人也都覺得,我是個怪胎。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整年,校醫診斷,我患上了抑郁癥。
爸爸起初對此很不理解,他說:「我們小時候啥也沒有,也都好好地長大了。李苗苗不缺吃不穿,上的是最好的學校,有什麼可抑郁的?」
后來,不知道是在外面聽說了什麼,爸爸高興地跑回家:「這病是藝家才得的,藝家靠這種病能更有靈。」
他拿起皮帶,監督我新一天的練琴。
然而,那一天我沒有練琴。
我逃出了家,爬上學校里空空的天臺。
好高,二十樓的風大得嚇人,似乎一個不留神就能把人卷走。
我站在天臺的邊緣往下看,心里有個聲音在喊:
【跳下去吧,跳下去他就后悔了。】
4
然而,就在我站在圍欄邊,試圖鼓足勇氣翻過去的時候,一個聲音從后面住了我:
「李苗苗?」
我回過頭去,看到一個高個子的男孩,他穿著白襯衫站在風里,角和劉海一起被風吹,出一雙清澈的眼睛來。
我問:「你認識我?」
他笑了:「怎麼會不認識?你是年級第一啊。」
男孩陸巡,比我高一級,也是學鋼琴的。
他問我:「你來天臺干什麼?」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于是只好反問他:「你來干什麼?」
「拍火燒云啊。」他指指天空的邊際,「這里的視角最好。」
我這才注意到,陸巡背著一臺相機。
我靈機一想到了答案:「我也是來看火燒云的。」
于是,那一天的傍晚,我們肩并肩坐在天臺上,看著夕如鎏金,緩緩融云底。
陸巡的側臉在余暉中,有種夢幻般的漂亮。
我們聊了很多,陸巡說,他沒想到我是會來天臺看火燒云的人。
「畢竟你看上去除了練琴,對什麼都不興趣。」
我垂下頭:「我爸說,除了練琴,別的事都沒意義。」
陸巡睜大眼睛:「怎麼會?生活中有意義的事多了。」
「比如呢?」
「比如吃頓好吃的晚飯,洗個熱水澡,和喜歡的人去看電影,去后海冰,去看日落日出。」
……
這是第一次有人這麼對我這麼說。
那一天,我回家很晚,挨了有史以來最毒的一頓打。
爸爸一邊拿皮帶我,一邊瘋狂地大罵,他說我出去瘋玩晚回家的這兩個小時里,別人都在學習或者練琴,于是我又落后了。
他不知道,我回家晚了兩個小時并不是去瘋玩,而是去尋死。
媽媽那天剛好來看我,撲上來,試圖攔住爸爸的皮帶。
但爸爸吼了一句:「孩子教不好,你負責?」
媽媽立刻不吭聲了,退到一邊,低下了頭,任憑爸爸的皮帶如驟雨般落到我上。
沒有辦法,在教育我這件事上,爸爸是絕對的權威,畢竟有關他的報道已經登上了新聞,人人都說沒有那六百個耳,便沒有我的今天。
那一天的最后,以我不被允許吃晚飯、要加練四個小時琴告終。
爸爸一邊看著我坐上琴凳,一邊在旁邊著氣呵斥:「你不是天天說想去死嗎?要去就去,但你活著一天,就得練一天的琴。」
原本正要掀開琴蓋的手微微一頓,我向爸爸,睜大了眼睛。
他沒好氣地說:「瞪什麼瞪?」
「你……看了我的日記?」
在日記里,我基本每天都會寫下想去死的字樣。
他拿起皮帶:「怎麼跟爸爸說話呢?什麼?你以為老子愿意看你寫的矯東西?看你日記還不是為了對你負責!別廢話了,趕練琴!」
他看到了我想尋死的日記,但并不相信我會真的去死。
我聽到他對媽媽說:「小孩子無病的東西,我見多了。」
「我懷疑李苗苗就是特意寫下來給我看的。」
「想威脅我?沒門兒。老子不
吃這一套,有種就真買農藥喝啊,我陪一起喝!」
那一晚,我帶著渾的傷痕難以睡,隔壁這樣的對話還不斷進我的耳朵。
可我不想死了。
因為陸巡說,第二天他會等我一起看火燒云。
5
我期待見到陸巡。
其實那時候的我并不知道什麼是早,我只知道我喜歡陸巡,就像喜歡剛下過雨的夜空,喜歡小貓我的手指,喜歡可樂罐從冰柜拿出后那一層涼涼的水珠。
那是我生活中為數不多的,能到幸福的瞬間。
在陸巡在漫天火燒云中轉,并朝我淡淡地笑一笑時,我的整個心都會突然明亮起來。
陸巡總會怪我只待一會兒就要走。
「你才待了二十分鐘誒。」他看看表,「不能多留一會兒嗎?我請你吃雪糕。」
他不知道,每天多待的這二十分鐘,已經是我用盡全力才得到的。
我騙爸爸說學校的文藝匯演要來了,老師留我商量表演曲目。
從小到大,我幾乎從來沒撒過謊,說這話時,我覺自己的肚子抖得要筋。
但我爸并沒有察覺,他從鼻子里嗯了一聲:「表演可以,就是別耽誤正事。」
他看向我:「知道正事是什麼吧?」
我發出蚊子般的聲音:「拿第一。」
他合上眼睛:「大點聲。」
「拿第一!」
我爸終于滿意地點頭:「知道就好。」
所以,當陸巡問我為什麼看上去力那麼大時,我猶豫良久,說了實話:「我怕我拿不了第一。」
陸巡出不理解的表:「你已經很優秀了啊!」
我苦笑著搖搖頭。
陸巡是不會懂的。
他是中產家庭的小孩,學音樂不過是出于興趣,完全不像我這樣,背負著一個家庭對于出人頭地、揚名立萬的希。
我回答不了他,于是只好科打諢:「你看,你之所以會認識我,不也是因為我是年級第一嗎?」
陸巡笑了。
他說:「騙你的。」
「記住你是因為對你好奇,我老看著你一個人獨來獨往,以為你是很冷淡的人,但那天下大雨,我又看到你在給小貓搭窩。」
「于是我就很好奇,好奇這個孩子在想什麼——后來才知道,你是你們年級的第一名。」
「所以你看,并不是優秀才會被。」
「我喜歡你,跟你是不是第一名沒有任何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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