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哥哥向序,小字合序,巳巳來見過大哥哥。”梅芬輕輕將云畔往前推了推。
《周易》中有句話,“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想必他的名字就是出自這里吧!
云畔上前,恭敬地向他道了個萬福,“巳巳見過大哥哥。”
向序回來就聽說家里來了客,是已故姨母的兒。巳巳這個名字他是知道的,但因開蒙后念書一天也不得缺席,且男孩兒很隨母親走親戚,乃至姨母過,他都沒能去幽州吊唁,因此也沒有見過這位表妹。今天算是頭回相識,他細細打量了一眼,走到面前,只那一低頭的溫,就有云破日出的風骨。他一直以為還小,印象里至多十二三歲,卻沒想到,站在面前的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向序赧然笑了,他和梅芬一樣,笑起來有淺淺的酒窩,也有些孩子氣,與時下的男子漢不一樣,總有一年的純質在眉眼間。
他說:“你就是巳巳啊,原來你長得這麼大了。”十九歲的年紀,還沒及弱冠,常在國子監的緣故,有時候有些老氣橫秋。
人好不好相,通常一句話就能分辨出來。云畔掖著手大方笑道:“我巳巳啊,再小,豈不得三四歲景了。”
向序愣了下,如夢初醒似的紅了臉,“果然是我糊涂了,自小就聽阿娘巳巳長巳巳短的說,只記著你還小,一記就是十幾年。”
梅芬也嘲笑他,“哥哥由來不都是糊里糊涂的麼。”
向序也不惱,他是個子極好的人,在妹妹面前并不充長兄的款兒,只是解嘲地咧了咧,抬手一比,“父親和母親已經等著了,兩位妹妹,請吧。”待梅芬和云畔走在前頭,自己在后面跟隨著。
要說舒國公府的家規,著實嚴謹,家主沒有刻意地抬舉,妾也從不敢拋頭面。譬如來了這樣一位小小的客,招待起來只有兩個庶出子出席,到底庶子庶都在主母名下記著,在家里也算正經的主子。
“巳巳來。”明夫人含笑招手,引云畔向舒國公行禮,“快見過你姨丈。”
舒國公看著和江珩差不多年紀,蓄著胡子,大概是武將出的緣故,很有一不怒自威的氣度。
云畔上前行禮,道了聲姨丈萬安,舒國公展眉一笑,“自家人,不必多禮。”云畔這才瞧出來,其實向序和他很像。
姨母又來引薦二公子和二娘,二公子向儼,看著大概十一二歲景,年紀很小,言行舉止卻進退有度。二娘長著一雙微揚的丹眼,瞧起人來很有含脈脈的味道,名字也直白,蘭芬。可見舒國公對給兒起名這件事不怎麼上心,要是再添兩個,很有可能“竹芬、芬”。
一一見過了禮,就可坐下用飯了,迎客的飯食很講究,諸如杏酪蒸羔、大魚鮓、白燠、八糙鴨等,林林總總擺放了一桌。明夫人還另命人把水糍糕和灌藕放到孩子們面前,笑著說:“巳巳從小吃甜食,這些都是班樓的手藝,你且嘗嘗。要是喜歡,下回想吃了,就傳酒樓的閑漢,讓他們給你送進府里來。”
上京那些食肆腳店的生意,做得要比幽州更靈活,酒樓里有一種人稱為“閑漢”,是專替各府上運送餐食的。像家吃膩了中的菜,有時也吃宮外的小食,李婆雜菜羹呀,豬胰胡餅呀,只要有人點菜,那些閑漢就穿街過巷,直截了當送到宮門上。
云畔嘗了嘗糍糕,果然甜得讓人喜歡。對面的向序含笑看著進吃的,笑意里帶著一種安貧樂道的從容喜悅。
明夫人又說起開國侯府的事,只道:“我和你姨丈商定了,暫且按兵不,看他們還能玩出什麼花樣。倘或真是嫌你阻了柳氏的前程,容不得你,你就在咱們家安生住著,將來你的一應事宜,自有我和你姨丈替你做主。”
云畔聽了擱下筷子,低著頭說:“我只怕自己給姨丈姨母添麻煩,換作平時,上姨母家走親戚是高興的事,這回卻弄得逃難一樣……”
向序回來時已經聽說了候府發生的事,很替云畔抱不平,也沒待明夫人說話,自己有些義氣地接了口,“你別怕,江侯要是不依不饒,咱們也有應對的說辭。”
舒國公和明夫人倒笑起來,“你有什麼應對的說辭,整日就知道讀書。”
向序被父母笑話,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我又不和他斗,講一講父慈子孝的道理總可以。”
所以讀書人就會講道理,可遇上了那樣狗屁不通的事,哪里有道理可講。
席上總提江珩和那小娘兒,難免讓人倒胃口,舒國公調轉話題,問起幽州的災,云畔道:“我那時恰好赴繁花宴,地的時候在城外,就是忽然間天昏地暗,把眾人都嚇壞了。地過后進城看,坊院里的民宅損毀得很嚴重,死了好些人,一個個放在道旁,看著十分凄涼。”
大家臉上神都很凝重,明夫人道:“阿彌陀佛,這是多年沒有經歷過的天災,實在苦了那些百姓。”
舒國公嘆了口氣,“朝中正極力賑災,說要先建個孤獨園,收容那些無家可歸的災民。”復又問云畔,“你是怎麼來上京的?出城的時候看見城門上設關卡了嗎?”
云畔道:“城門上進出都有軍士盤問,我們那時正愁租借不到馬車,恰好遇上刺史賑災,我們自報了家門,求刺史行方便派人護送我們,可巧那位刺史竟答應了。”
舒國公點了點頭,“京里派出去好幾位諭使,你遇見的是哪位刺史?”
云畔回頭思量,那時的雨連天還在眼前,坐在車上的人始終沒有出真容,“聽替我們安排車馬的押隊說,是幽州刺史。”
這話一出,不知怎麼回事,梅芬的臉就變得不自在起來。
云畔有些遲疑,擔心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結果明夫人倒笑了,“原來是他。先前我只管怨怪江珩,忘了詢問那些,沒想到巳巳是得他相助。”邊說邊瞧了梅芬一眼,有意和云畔說起,“你姐姐前年定了親,郎子正是魏國公。這可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怪道人家不問緣由,就答應送你來上京了。”
云畔到這時才明白,果然天底下沒有無緣無故的幫襯。魏國公和舒國公府有姻親,倘或了這一層,恐怕也沒有那麼好說話。
可梅芬卻很不耐煩,神別扭地嘟囔:“阿娘,別說那些了。”一面給云畔布菜,“巳巳,嘗嘗這個。”
梅芬的脾氣,明夫人早就習以為常了,說起將來要嫁的郎子,沒有半點之不說,反倒像遇見冤家對頭似的,便向云畔使眼,“你姐姐古怪得很,往后你們在一,好好勸解著點。”說罷忽然想起,“我記得你阿娘在時,替你和東昌郡公府的二郎定了親,可看定了日子?他家打算什麼時候迎娶?”
一直低著頭的向序聞言,也抬起眼向。
說起這個云畔就尷尬不已,支吾道:“親事已經退了……那個李二郎,和資政殿大學士的長孫兩相悅……”
于是席上又起了激憤,明夫人窺破了其中玄機,氣哼哼道:“難怪那小娘兒等不得了,倘或沒這個變故,就是咬碎了牙,也會敷衍到你出閣。”
橫豎一地,不談也罷。舒國公放下了筷子,“好了,提那些瑣碎做什麼。”執起酒杯朝向序遞了遞,“序兒,陪父親喝一杯。”
向序忙端著酒盞低低了下,大概不擅喝酒吧,一杯玉浮梁,被他喝出了愁腸百轉的味道。
飯后梅芬和云畔從花廳退出來,檐角掛著的燈籠在風里輕搖著,天頂新月彎彎,這夜彌漫著一草木的清香。
梅芬說:“明日我制香,妹妹也來吧。”
如今安穩富足的歲月里,閨中孩常以這個消遣時,“閑坐燒香印,滿戶松柏氣”,是文人墨客都欽羨的一種優雅格調。
云畔說好,“明日我來給阿姐打下手。”
梅芬抿出了笑靨,偏頭問:“妹妹會制什麼香?”
“以前阿娘在時,教過我幾款時香的配方,像韓魏公濃梅香、二蘇舊局,我都制過。”
不聲,那個“韓魏公濃梅香”,又是魏又是梅的,想說的話都在里頭了。
梅芬聽出來了,嗔道:“你也笑話我!”
姑娘大了,定親是常事,梅芬今年十七了,要說也該著急起來,畢竟上京十八歲還沒出閣的孩子,在別人眼里已經有了過時頹敗的走勢。
云畔其實沒有旁的意思,笑著說:“我沒往那上頭想,是阿姐多心了。”頓了頓話又說回來,“我這次能順利來上京,確實要多謝魏國公,早前不知道府里和他聯了姻,剛才聽姨母說起,才知道人家是瞧著阿姐的面子。”
梅芬照舊臉不大好,垂著眼說:“我有什麼面子,這門親不是我愿意定的,全是爹爹和阿娘的意思。那家公府不像咱們家,是立功封的外姓,人家姓李,原和家是一家。那麼高的門第,人又多規矩又重,我這種人進去,只怕活不過三年。”
場上時有傾軋,就算太平盛世也暗洶涌。梅芬很多時候不聲不響,其實心里什麼都明白,所以一直央求阿娘把婚期往后拖一拖,實在是因為自己的脾氣秉,到了人家不得活。
反而羨慕云畔,“像你這樣多好,親事一退,心自在。”
云畔失笑,“退親有損名聲啊,人家上不說,暗里沒有不笑話的。”
也是,各有各的難,小時候能倚仗父母,年紀稍大一點,就得奔赴前程。
梅芬輕吁了口氣,“算了,不想那些了,今晚你好好歇息,明早我焚香煮茶,恭迎妹妹大駕。”
從來不肯出門,那個小小的院子,是唯一覺得安全不拘束的世界。
和白天不同,梅芬夜里不能走夜路,就算不出園子也害怕。云畔把送回滋蘭苑,看著進了門,自己才返回一捧雪。這一天一夜經歷了變故,從顛沛流離到塵埃落定,現在回頭想想,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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