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府下人中有不是本地買來的,那些捨不得離開故土親朋的下人都被盛府放了,還發了些遣散銀子,衆人口稱讚盛大人仁厚民。盛紘挑了個宜出行的黃道吉日,一大清早帶著闔家大小出發,盛府上下幾十口人外加行禮輜重足足裝了七八船,盛紘擔心太過招搖,便遣可信管事押送著其中幾條行李船先行北上,同時也好提前打點宅邸。
姚依依跟著王氏住在船舷右側,邊丫鬟婆子又換了幾張新面孔,也懶得記了,依舊是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吃不了許多卻睡的過頭,除了先頭幾日有些暈船之外,和一道的盛如蘭小姑娘都十分興頭的觀看水上風景,一邊看一邊蹦蹦跳跳的來與自己這個‘不會說話得了傻病’的六妹妹講。
如蘭小姑娘估計沒怎麼出過門,哪怕就是飛起一隻大老鴰,也能興個半天,揮舞著胖手指一路大驚小怪的,王氏看不下去時便喝斥兩句,小如蘭鬱悶,不敢老是趴在舷窗上,只要來和姚依依說話,每次嘰嘰喳喳個半天,姚依依就有氣無力的嗯一聲或點點頭。
“娘,我瞧六妹妹是真傻了,連話都不會說。”六歲的小如蘭對於新夥伴表示不滿。
“四妹妹,休得胡說,明蘭是病了,昨兒個我就聽說話了,比你小一歲多,又剛沒了衛姨娘,你可不許欺負。”十二歲的盛長柏坐在窗邊看書,眉清目秀姿拔。
“昨日只說了四個字——‘我要方便’,大姐姐你也聽見的。”小如蘭扯了扯姚依依的辮子,姚依依紋不的靠在榻中,好像又睡著了。
“好了,如蘭。”十三歲半的盛華蘭小姐正是亭亭玉立的時候,出落的像一朵剛出箭的白蘭花一般漂亮,挨在幾旁翻看著刺繡花樣,“沒的吵什麼,一路上就聽見你咋咋呼呼的,一點大家規矩都沒有,你再吵鬧,當心我去回父親,父親罰你抄書,看你還有沒有閒心去管旁人,自己玩你自己的去。”
小如蘭撅撅,似乎有些怕長姐,不甘願的跳下姚依依的榻,到一邊和丫鬟翻花繩去了,走到盛華蘭後時,還朝扮了個鬼臉。
過不多久,華蘭邊的大丫鬟進來了,華蘭放下手中花樣,問:“怎麼樣了?”
那丫鬟抿一笑,回道:“果不出小姐所料,那頭正熱鬧著,因是在船上,鬧將不起來,這會兒正抹淚呢,我本想多打聽兩句,被劉大娘攆了出來。”
華蘭笑了笑,心裡高興,長柏放下書卷,皺眉道:“你又去打聽了,父親已經吩咐不許多問,你怎麼總也不聽,日打探像什麼大家小姐的樣子。”
華蘭白了弟弟一眼,說:“你囉嗦什麼,我的事不用你管,讀你的書罷。”接著又自言自語的輕輕說道:“……果真是惹惱了父親,可究竟是爲什麼呢?今晚非得問問母親不可……活該!”
姚依依瞇著眼睛裝睡,作爲在場唯一知的人,覺得這幾天船可比船外的風景彩多了,剛開船十天,盛紘就在泊船補給的碼頭打發了兩三個管事,請注意,他們都姓林。
他們原是投奔林姨娘來的落魄族親,這幾年他們做了林姨娘的左膀右臂,在外面管著鋪子莊子,在裡面包攬採買差事,人前人後都威風八面的,這次盛紘要攆人,他們自然不肯,求到林姨娘面前,林姨娘大吃一驚。心思慎敏,知道事不對,立刻到盛紘面前去求,可這次不論好說歹說盛紘都冷著臉,不去理,偏偏又是在船上,主子下人首尾相聞的,也不好拿出彈琴吹簫西施垂淚那一整套功夫來,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被去了臂膀。
王氏心裡樂開了花,臉上卻不敢稍有,只得苦苦繃住臉皮,不敢當衆流喜,撐著極是辛苦,心愉快,行事也大方起來,待姚依依愈發親厚,吃的穿的都照自己親置辦,一停船靠岸就去請大夫來給姚依依診脈,看看是不是真傻了,可惜姚依依不配合,依舊是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吃不了幾口飯,倒日睡的昏沉沉的。
盛紘常來看姚依依,每看一次就更擔心一次,每次抱著兒掂掂分量,眉頭都皺的更些,便催著船伕快行疾走,想著快點到登州,安定下來之後得給兒好好看看。
初夏南風正勁,由南向北行船十分順利,待到了京津地帶,盛紘帶著幾個幕僚自行了下了船,走陸路去京城吏部辦理升遷手續,還要叩謝皇恩以及拜謝一干師長同僚,其餘親眷則由長子領頭依舊往北先去山東。
盛紘這一走,林姨娘愈發老實,乾脆連面都不了,只在自己船艙教養兒,船上衆僕婦船工及別家船舶駛過,常能聽見林姨娘艙傳來朗朗的讀書聲,都紛紛讚歎盛府是詩書傳家,果然家學淵源,王氏又氣憤起來,著長柏也讀出些書聲來讓旁人聽聽,長柏哥哥爲人寡言穩重,聽的母親如此要求,頓時小白臉漲了個期期艾艾的大茄子。
姚依依曰,茄子更加不會讀書。
姚依依睡的昏頭昏腦,完全不知道過了多久,反正等到如蘭小姑娘坐厭了船,長柏哥哥看完三卷書,華蘭大小姐繡完了四塊手絹時,大家終於停船靠岸,碼頭上已經有管事帶一干僕役等著接人了,灰頭土臉的岸上人和頭暈腦脹的船上人都沒啥好說的,直接換乘了車駕,接著又是顛顛簸簸了好幾天,還好登州也是靠水近的地方,待到盛老太太快被顛斷的氣的時候,大家終於到了。
姚依依是南方人,不怎麼暈船,卻狠暈馬車,吐了好幾天的黃水,幾乎連膽都嘔了出來,這次不是裝睡了,而是直接暈死在一個孔武有力的婆子懷裡,被抱著進了家門,本不知道登州新家是個什麼樣子,等到有些緩過氣來的時候,已經在炕牀上了,每次睜開眼睛來,都能看見一個大夫在旁邊搖頭晃腦的,第一次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叔叔,第二次是個花白頭髮的老大爺,第三次是個鬚髮皆白的老翁,按照中醫大夫年齡與醫正比的定律,這大夫應該是一次比一次高明瞭。
連著請了三個大夫,都說盛府病況堪憂,不是醫藥不好,而是問題出在姚依依上,完全沒有求生意志。王氏看著小孩只瘦的皮包骨頭,心裡開始惴惴不安,最近和盛紘剛有些關係緩和,盛明蘭又是盛紘親自抱到來養的,倘若盛紘回來看到小兒病死了,那王氏真是攬功不著反添堵了。
盛紘回來看見兒孱弱這個樣子,對林姨娘愈發上了怒氣,白日裡理公務,下了衙回府就發落下人,盛府初來登州,無論買人賣人外邊都不知道,只當是新上任,府下人也多有調整而已。盛紘心裡有氣,避著不見林姨娘,連著兩日將房裡的幾個得力的丫鬟婆子都打發了,或貶或攆或賣,還夜夜歇在王氏房裡,王氏心裡幾乎樂開了花,拿出來給姚依依補的人蔘一株比一株大,一支支塞似蘿蔔大的人蔘只看的姚依依心裡發。
這邊春明,那邊卻悽風苦雨,林姨娘幾次要見盛紘,都被下人攔在外面,不過究竟不是尋常人,這一日晚飯後,盛紘和王氏正在商量著盛明蘭的病,幾個孩子都回了自己屋子,只有姚依依還昏沉沉的躺在臨窗的炕牀上,夫妻兩個一邊一個挨著炕幾,說著說著話題就繞到在登州置辦產業的事上了,突然外面一陣喧譁,傳來丫鬟們喝斥阻止聲,王氏正待打發邊劉昆家的去看看,忽的一陣風,湖藍綢的薄簾子被一把掀開,當前進來一個人,不是那林姨娘又是誰?
只見全無環佩修飾,頭上烏油油的綰了一個髻,竟半點珠翠未戴,臉上未施脂,原就生的風流婉轉,一暗藍素更映的欺霜賽雪,一雙彎彎如新月的黛眉似蹙非蹙,腰盈盈一握,似乎今日瘦了許多,端的是楚楚可憐。
外面傳來丫鬟婆子互相推搡打的聲音,顯是林姨娘帶了一支娘子軍來闖關了,盛紘轉過頭去不看,王氏怒不可遏的拍著炕幾:“你這副鬼樣子,作給誰看,你好好待在房裡,你闖進來做什麼?吵的滿屋人都知道,你當旁人和你一般不要臉呢!你們快把叉出去!”
說著幾個丫鬟就來推趕人。
“不許我!”
林姨娘力掙開,噗通立時朝著盛紘跪下了,聲音如鐵撞刀砧,臉決然:“老爺,太太,我今日是橫下一條心的,倘若不讓我說話,我就一頭死在這裡,好過零碎罪!”
盛紘冷喝道:“你也不用尋死覓活的,打量著我素日待你不薄,便學那市井婦人,來做著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給誰看!”
林姨娘眼淚如涌,悽聲道:“這些日子來我心裡跟熬油似的悶了些許話要說,可老爺卻避著我不肯見,我心裡已是死了好幾回了,可是老爺,您是百姓父母,平日裡就是要辦個賊,你也得容人辯上一辯,何況我畢竟服侍老爺這些年,還有養了一對兒,如今你就是要我死,也得做個明白鬼啊!”
盛紘想起衛姨娘的死狀,火了,一下砸了個茶碗在地上:“你自己做的好事!”
林姨娘珠淚滾滾,哽咽道:“……紘郎!”聲音悽然。
王氏火大了,一下從炕上跳下來,對著丫鬟媳婦吼道:“你們有氣兒沒有,死人呢,還不把拉出去!”
林姨娘昂首道:“太太這般不容我說話,莫非是我怕我說出什麼來?!”
“你滿噴什麼沫子,休的在這裡胡謅!我有什麼好怕的。”
“若是不怕,便在今天一口唾沫一個坑,把話撂明白了,是非黑白老爺自會明辨。”
王氏氣的膛一鼓一鼓的,林姨娘猶自垂淚,屋裡一時無話,盛紘到底是做的,知道今天不如把話都說明白,便對丫鬟去找管事來福,劉昆家的十分心活,將屋一干丫鬟媳婦全都出屋去,不一會兒來福進來,盛紘低聲吩咐了一番,來福領命,回頭帶了幾個使婆子進來,把一干僕婦都隔到正房院外去。
房裡只剩下盛紘,王氏,林姨娘,劉昆家的並來福一共五人,哦,還有昏睡在榻上的姚依依同學,估計這會兒衆人都把忘了,姚依依再次向泥石流發誓,並不想留在這裡聽三堂會審,可是……最好還是繼續昏迷吧。
林姨娘輕輕拭著眼淚,哀聲說:“這些日子來我不知哪裡做錯了,老爺對我不理不睬不說,還接二連三發落我邊的人,先是投奔我來的兩個族親,接著又是我邊的兩個丫鬟,前日裡連自服侍我的媽也要逐出去!老爺辦事,我並不敢置喙,可也得說個青紅皁白呀!”
盛紘冷冷的開口:“好!我今天就說個青紅皁白,我來問你,衛姨娘到底是怎麼死的?”
林姨娘似乎並不吃驚,反而戚然一笑:“自那日衛妹妹過世,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當日在泉州之時,府裡的丫頭婆子都綽綽的議論著,說是我害死了衛姨娘,我本以爲這不過是幾個無知下人嚼舌,又因老爺升遷在即,我不敢拿瑣事來煩擾老爺,便暗暗忍下了,總想著清者自清,過不多時謠言總會散去,可沒想…沒想,老爺竟然也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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